第11章

第十一章、刀光雪影

光绪七年腊月初八的清晨,天色灰蒙如铅,透着一股不祥的惨淡。寒气像淬了冰的刀子,割着人的脸。赵幼安在柴房深处挥动斧头,沉闷的劈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木屑飞溅,带着松脂的冷香。沉重的斧刃每一次落下,都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胀,却也在这单调重复的苦力中,获得一丝短暂的、属于躯体的麻木,能暂时忘却这深宅的寒冷与压抑。

就在他铆足了力气,将斧头高高抡起,准备劈向下一块粗大木柴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东院死水般的寂静!紧接着是杂沓纷乱、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擂在冻硬的地面上,中间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刀鞘碰撞的金属刮擦声,还有那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院中的吼叫:

“都不许动!官府查案!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赵幼安浑身剧震,高高扬起的斧头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扭头望向柴房那扇破旧的小窗——窗纸上一个破洞,是去年冬天被狂风吹裂的。

他几乎是扑到窗前,将眼睛死死贴在那个破洞上。冰冷的寒气顺着破洞直往里钻,冻得他眼皮发麻。视线穿过洞口,只见十几个身着皂色号衣、腰挎牛尾刀的官差,如同凶神恶煞般涌进了东院!他们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瞬间将原本空旷寂静的庭院塞得满满当当。领头的官差身材魁梧,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腰间悬着一块沉甸甸的、镶着铜边的腰牌,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审视,凶狠地扫过庭院每一个角落,扫过那些被惊得如同木偶般呆立的下人。

“主事的在哪?”络腮胡官差的嗓门如同破锣,洪亮而充满压迫感,震得旁边光秃秃的枣树枝桠上积压的残雪簌簌落下。

赵幼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手里的斧柄,那冰冷的硬木触感刺激着他,一股想要冲出去的蛮勇在四肢百骸间奔涌——账房就在前面不远,少奶奶此刻定然就在那里!她一个女人,如何面对这群如狼似虎、带刀持械的官差?

脚刚往前迈出半步,柴房门外的风雪裹挟着更大的混乱声浪猛地灌入耳中!

“哗啦——哐当!”是桌椅被粗暴掀翻、砸在地上的刺耳声响!

紧接着,一个清亮却蕴含着巨大怒意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住手!你们凭什么乱翻我的东西?这里是吴家东院,是私人宅院!”

是少奶奶周莹!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幼安沸腾的热血上。他脚步僵住,心头刚刚升腾的怒火被更深重的担忧和恐惧取代。就在这时,周莹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直刺柴房:

“赵幼安!你回去待着!不许出来!”

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他的双脚。赵幼安猛地顿住,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一丝腥咸的铁锈味。他明白了,少奶奶这是要把他摘出去!官差带了刀,明晃晃的牛尾刀!这绝不是他一个下人能掺和的事,冲出去,除了白白送死,还给少奶奶添乱,没有任何用处!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斧柄里,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沉重地退回到柴房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深深藏进堆积如山的草垛之后。只留下那只眼睛,依旧死死地贴着窗纸上的破洞,像一只困在绝境里的小兽,惊恐又绝望地窥视着外面的一切。

“每一笔粮草,每一颗银钱,上面都有左宗棠左大人的亲笔签收!”周莹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硬气,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激流,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从兰州到肃州,粮草的斤两、押运的日期、交接的人证,桩桩件件,写得明明白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们凭什么凭空污蔑?”

“污蔑?!”络腮胡官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刷地一下抖开,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有人告你们,私吞朝廷拨付的西征军饷!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些账册,”他轻蔑地点了点周莹手中紧握的册子,“恐怕早就被你动过手脚了吧?用来欺瞒朝廷的假账!”

他一挥手,如同指挥一场蓄谋已久的劫掠:“给我搜!仔细搜!不许放过任何角落!这些假账,定有破绽!”

命令一下,如狼似虎的官差们再无顾忌,如潮水般涌进账房!顷刻间,里面传来更加狂暴的破坏声!抽屉被蛮力拽出,里面的单据、零碎物品哗啦啦倾倒一地;一摞摞账本被粗暴地从书架上扫落,如同破败的落叶般散落在冰冷的地面;最让幼安心如刀绞的是,他清晰地听到了算盘珠子四散崩落的脆响——那是少奶奶最珍视的紫檀木算盘!是吴老爷生前用惯了的旧物,框子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少奶奶每次用完,都用一块干净的红绸仔细包好,珍重地收在抽屉里。此刻,它竟被如此随意地摔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仿佛砸碎的是吴家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

翻找声、咒骂声、器物碎裂声……从账房蔓延到周莹的卧房,再席卷到西厢房!幼安透过洞口,看到官差们像蝗虫过境般闯进西厢,片刻后,那个沉重的樟木箱被粗暴地抬了出来,箱盖被铁器生生撬开!里面的暗红账册如同被抛弃的垃圾,被一本本抓出来,胡乱地抛洒在庭院中央冰冷的雪地上!寒风呼啸着卷过,将那些泛黄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无助地翻卷着,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雪片落在上面,瞬间洇湿,留下点点污痕。

赵幼安蜷缩在草垛的阴影里,浑身冰冷僵硬,每一记粗暴的翻箱倒柜声,都像沉重的锤子,狠狠敲击在他紧绷的心弦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这一天,东院的雪似乎下得格外大,格外急,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试图掩盖这满院的狼藉和屈辱,却只是徒劳。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混乱中缓慢爬行。

中午时分,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前院正房的方向隐隐传来,穿透风雪和喧嚣,钻进幼安的耳朵。是老夫人沈氏的声音。那哭声里充满了惊惧、无助和崩溃的怨怼,絮絮叨叨,如同魔怔的呓语:“……兰州的绸缎……红的……红得像火……红得像血啊……”

傍晚时分,趁着官差轮换值守的短暂间隙,幼安强忍着恐惧和寒意,在冰冷的灶膛里烧了一小锅稀薄的菜汤。他端着那碗仅存的热气,蹑手蹑脚地溜到正房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烛光下,老夫人沈氏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一角,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像一团枯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早已被泪水浸透的绣帕,眼神空洞而直勾勾地盯着墙壁。墙上挂着一幅吴蔚文老爷的画像。画上的吴老爷身着七品官服,面容温和,眼神睿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然而此刻,在跳跃不定、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下,那画像上的面容竟显得模糊而扭曲,眉眼低垂,嘴角紧抿,仿佛在无声地叹息,又仿佛在沉重地凝视着这满目疮痍的家。

“老夫人,喝点热汤吧,暖暖身子……”幼安端着碗,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老夫人似乎根本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画像。就在幼安准备将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时,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幼安!”老夫人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嘶哑颤抖,“你说……你说老爷是不是怪我了?当年……当年他要接左大人的差事,我就不该拦着……不该拦着啊……可……可那些粮草,要垫多少银子啊?那是要倾家荡产的啊!我……我怕啊……”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在脸上肆意横流。

赵幼安只觉得手腕剧痛,心口更像是被巨石压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艰难地挣脱老夫人的手,将那碗尚有余温的汤放在床头,然后像逃离炼狱般,低着头,飞快地退出了这间充满绝望和疯癫气息的屋子。

账房的方向,灯火一直亮着,在漫天风雪和沉沉夜色中,如同一豆微弱的萤火,倔强地不肯熄灭。

夜深了,雪势似乎小了些,但寒气更重。幼安重新蜷缩在柴房的草垛后,眼睛再次贴上了那个冰凉的破洞。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剧震,几乎忘记了呼吸。

庭院中央,那些被官差像垃圾般抛洒在雪地里的暗红账册,被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刺眼的小山。而周莹,就坐在这“小山”旁边的雪地上!她身上那件灰鼠皮袄不知何时已沾满了雪泥,单薄的身影在清冷的雪光映照下,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韧。

她低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紧抿的嘴唇。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指,一页,一页,极其缓慢而用力地翻动着那些冰冷湿透的账册!她的手指关节已经冻得红肿发亮,僵硬得不听使唤。翻几页,她就不得不停下来,将双手拢到嘴边,用力地呵出一口口白气,试图温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带来的暖意微乎其微。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翻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纸上的每一个墨点都刻进心里。

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越积越厚,渐渐将她包裹成一个沉默的雪人。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身上,可她似乎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几本承载着吴家命运、也承载着她所有清白的冰冷账册上。那豆灯火在她身后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地投射在雪地上,与那堆暗红的账册纠缠在一起,像一幅悲壮而凄凉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