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霜雪压枝
官差们如同盘踞在吴家东院的秃鹫,整整撕咬了三天三夜。每一日都漫长得像一个寒冬,充斥着翻箱倒柜的粗暴声响、官差粗鲁的呵斥、以及深宅内无处不在的惊惶喘息。直到第三日傍晚,天边残阳如血,将积雪染上一抹不祥的橘红,那领头的络腮胡官差才终于带着一摞捆扎好的暗红账册,大摇大摆地踏出东院大门。
临到门槛,他脚步一顿,回身叉腰,声音洪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冰锥砸在青石板上:“这些账册,暂且定为协查!但若查明货不对板,有丝毫欺瞒朝廷、私吞军饷之事……”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闻声出来、脸色惨白的几个下人,最后定格在肃立门廊下的周莹身上,“哼!国法森严,绝不轻饶!”
“协查”二字,如同两块沉重冰冷的秤砣,狠狠砸在东院每个人的心口。虽非立刻锁拿入狱的重罪,但这顶悬而未决的帽子,这遍地的狼藉与屈辱,早已将吴家积攒多年的脸面撕扯得粉碎,踩入泥泞。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蜂,一夜之间传遍泾阳。往日里殷勤登门的商号掌柜们,此刻踪影全无;族中的叔伯长辈们,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东院染上了瘟疫;那高大的青砖墙根走,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沾染上一丝晦气。偌大的东院,彻底成了一座被流言蜚语和恐惧包围的孤岛。
赵幼安走进账房时,被眼前的景象刺得心口发疼。这里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洗劫。桌椅东倒西歪,抽屉被拽出半截,里面的单据、笔墨狼藉地散落一地。最令人痛心的是那些被撕扯下来的账页,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零乱地铺满了冰冷的地面,上面还残留着肮脏的脚印。紫檀木算盘被摔得散了架,乌黑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无望的幽光。
周莹就蹲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她身上那件曾经象征身份的灰鼠皮袄不见了,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粗布棉袄,她正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张地拾捡着地上的账页碎片。她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捡拾的不是纸片,而是吴家破碎的魂魄。她的手指冻得通红肿胀,关节僵硬,指尖因为过度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每一次试图将两片边缘参差的纸页拼合在一起,都显得异常艰难。幼安眼睁睁看着她花费了好半晌功夫,才终于将一张被撕成三片的账页勉强对拢。
“少奶奶,我来吧。”幼安喉头哽咽,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接过她手里那几片脆弱的纸。
“我自己来。”周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哭过很久后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胶着在手中的纸片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这些账,”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哪一笔,都没错。”
老夫人的身子骨,就是在官差盘踞的这三天里彻底垮塌的。本就缠绵病榻,咳嗽不断,再经此惊吓,又在风雪中受了风寒,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倒下后就再也未能起身。她蜷缩在正房那张宽大却冰冷的雕花大床上,面色灰败,气息奄奄,剧烈的咳嗽日夜不休,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周莹肩上的担子,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白日里,她强撑着精神,应付那些虽然避而不见、却又不断遣人送来质询书信的族中长辈,字斟句酌地回复着各种或关切或试探或刁难的盘问,心力交瘁。入夜,她便守在老夫人病榻前,亲自煎药,小心翼翼地将苦涩的药汁一勺勺喂进老人干裂的唇间,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额上虚冷的汗。烛光映着她熬得通红的双眼,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憔悴得令人心惊。然而,无论熬到多晚,无论多么疲惫,天不亮时,她必定会准时出现在那间冰冷狼藉的账房里,点起那盏昏黄的油灯,继续她那无声而艰巨的战斗——整理、核对、拼凑那些承载着吴家命运和清白的账册。
一个寒气砭骨的深夜,赵幼安被冻醒起身。经过正房那扇紧闭的门扉时,一丝微弱的烛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老夫人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幼安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莹儿……”老夫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残烛,“那批……那批运往肃州的粮草遭人陷害……掺了……掺了沙土的事……”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千万……千万不能让官差知道……那是……那是要掉脑袋的……灭门的……”
幼安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心跳骤然停止!他屏住呼吸,几乎将耳朵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屋内死寂了片刻,只有老夫人艰难的喘息。接着,是周莹的声音,低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娘,您放心。”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门板,“那批粮草,早就换了。账册上……都记着呢。”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当年爹……爹刚收到肃州那边伙计的密报,说有人捣鬼掺沙……他连夜……连夜派人骑快马,从西安的粮仓紧急调拨了新粮过去补上……只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心酸,“只是路途遥远,事出仓促……爹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让人改完所有存底的账册……就……”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濒死的松弛。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一阵更猛烈的呛咳便汹涌袭来,撕心裂肺,咳得她整个身体都在床上弹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咳了好一阵,她才像破风箱般艰难地喘息着,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帐顶,口中又开始了那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呓语:“兰州的……绸缎庄……你要……守住……红……红得像火……红得像……”
赵幼安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里,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了,少奶奶周莹日复一日、近乎自虐般拼凑、核对那些冰冷账册的意义。那不仅仅是在理清银钱的往来,更是在梳理一段惊心动魄、足以颠覆整个家族的隐秘过往,是在守护吴蔚文老爷用生命维护的诚信,是在捍卫吴家风雨飘摇中最后一点不容玷污的尊严和那口不肯屈服的气!
正月里,本该是锣鼓喧天、辞旧迎新的时节,东院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戚之中。刚过初五,清晨的寒气最是刺骨,老夫人终究没能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她是在周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弥留之际,她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死死攥着周莹的手腕,枯槁的指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留下最后的嘱托,却终究只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气音,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
周莹就那么僵硬地趴在床边,脸颊贴着老夫人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机的手背。她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搐着,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枯枝,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哭声。直到那只手在她脸颊下彻底变得冰冷、僵硬,直到生命的温度完全流逝,她才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幼兽失怙般的“哇——!”的恸哭,那哭声凄厉绝望,在死寂的东院里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助的迷茫和刻骨的悲痛。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细密的冷雨无声无息地飘落,不大,却带着透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细针,扎在人的肌肤上。周莹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宽大的衣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得如同一张纸。长发用一根素白的布条草草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她亲自扶着沉重的黑漆棺木,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孝鞋是临时赶制的,粗糙的麻布底早已被磨穿,露出了里面塞着的、湿透发黑的稻草。每一步落下,都在积水的石板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草屑的湿印子。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如同雪地里不肯折腰的青竹,脚步虽然沉重,却走得异常沉稳,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族中的叔伯们远远地缩在回廊下避雨,裹着厚厚的棉袍,袖口捂着嘴,眼神闪烁,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凄风冷雨中飘忽不定:
“唉,一个妇道人家,守寡又没了婆婆,哪撑得起这么大家业?”
“可不是嘛,老夫人这一走,里外都没个帮衬的人了,这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吴家……怕是要败喽……”
这些议论,如同冰冷的毒刺,悄无声息地扎向雨中那个单薄的背影。
灵堂设在正厅,香烟缭绕,烛火昏黄。周莹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对着老夫人灵位前跳跃的火焰。在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伸出手,端起了灵前那个沉甸甸的、象征着主母摔盆送终权力的粗陶瓦盆。她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稳稳地将瓦盆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瞬间,她猛地将手臂向下一挥!
“啪——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裂在死寂的灵堂!粗陶瓦盆在她身前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无数黑色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迸裂的绝望和宣告的决心!
这声巨响,惊得栖息在院角老槐树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尖叫着冲天而起,也震得廊下袖手旁观、窃窃私语的每一个族亲心头猛地一悸,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碎瓦飞溅的尘埃尚未落定,周莹已然挺直了脊梁,对着灵位,重重地俯下身去。
“咚!”
额头撞击青石板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心颤。
“咚!”
第二下,更加沉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决心都刻进这冰冷的石头里。
“咚!”
第三下磕下,她的额头已然一片青紫,甚至有血丝隐隐渗出,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这才像是吴家的主母!”身后的人群中,不知是哪位年长的族亲,低声喃喃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和……久违的敬畏。
赵幼安站在人群后方,望着灵前那个挺直如松、额头带血的单薄背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少奶奶每日清晨踏过东院青石板的脚步声,会显得那样沉重而坚定。那每一步,都不仅仅是在行走。那是在用血肉之躯,一步一个脚印地,硬生生扛起这个在风雨飘摇中几乎散架的家!是在用不屈的意志,一笔一划地,守护着那些写在泛黄账册上、浸透着血泪与诚信的过往!更是在用她一个女子的肩膀,扛起这乱世沉浮中,一份不容折辱的尊严和那口不肯咽下的气!
冷雨依旧无声地飘洒着,将灵堂前青石板上的血迹和碎瓦冲刷得愈发清晰、冰冷。周莹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她额角的伤口滑落,混着血水,留下一道蜿蜒的红痕。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廊下神色各异的族人,那眼神里,再无悲戚,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一样的坚韧。她迈开脚步,粗麻的孝服下摆扫过地上那些锋利的碎瓦片,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如同某种坚韧的宣告,又似一句无声的箴言,悄然落在这冰冷潮湿的天地间:
天,总会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