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山寨立基(光绪十年 - 光绪十二年) 一、城隍庙的寒夜

光绪十年的风,带着关中秋末的凛冽,刀子般刮过礼泉县城。城隍庙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吱呀作响地在风中摇摆。殿内,长年累月的香火供奉,已将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混杂着烛泪的香灰,硬结如石,踩上去冰冷刺骨。浓重的檀香早已被陈腐的灰烬气味取代,混杂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赵幼安蜷缩在高大的泥塑城隍爷神像背后,竭力将自己缩进那件破败得几乎无法御寒的棉褂里。棉絮硬结,如同他身上背负的沉重过往。神像彩绘剥落,袖口处大片大片的金漆脱落,露出底下灰褐色的泥胎,几片残金沾在他冰冷的脸颊上,竟比洞外呼啸的寒风更添几分尖锐的刺痛——那是一种被时光和命运剥蚀殆尽的繁华印记,冰冷地提醒着他曾属于的那个、如今已然崩塌的世界。这已是他在此藏身的第三日。怀里揣着的半块干饼,硬得像块石头,每一次艰难地啃咬,都硌得牙床生疼,碎屑噎在喉头,干渴如同火燎。饥饿与寒冷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的绝望边缘,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了死寂。那不是官差巡街时那种整齐划一、带着官威的踏地声,而是礼泉山寨特有的、带着一股野性不羁的碎步小跑,急促而有力,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的脆响,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赵先生!赵幼安!可算寻着你了!”一个粗豪的嗓门压低了响起,刀疤脸的汉子像一阵风似的掀开了神龛前那破旧如花轿帷幔般的布帘。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来生的气息。一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般的大手伸进来,不由分说地架住了赵幼安几乎冻僵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神像后拖了出来。“当家的在寨里都快把窑洞的门槛踏平了!周夫人更是急得不行,说再等不到你人,就要亲自带人来把这城隍庙的香灰翻个底朝天了!”

刀疤脸汉子——山寨里人称“疤爷”的刘魁,一边絮叨着,一边麻利地将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羊皮坎肩裹在赵幼安身上。赵幼安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僵硬的身体仿佛活了过来,喉咙哽咽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二、窑洞里的火光与筹谋

被半扶半架地拥进礼泉山寨那依山而凿的窑洞时,一股混合着松脂、柴烟、羊肉膻气的暖流扑面而来,几乎让赵幼安窒息了一下。窑洞深处的火塘烧得正旺,粗壮的松木柴在烈焰中噼啪作响,欢快地迸溅出橘红色的火星子,落在夯得坚实平整的黄土地上,瞬间化作几点微小的灰烬,留下淡淡的焦痕。

山寨的三当家赵毅轩,正盘腿坐在火塘边的土炕沿上。他身形魁梧,穿着玄色粗布短褂,面容刚毅,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眉骨斜斜划下,直抵下颌,像一道深刻的沟壑,将他的脸劈成两半。这道疤是去年深秋,在子午岭的险道上,为了从一伙凶悍的马匪手里争夺一条关乎山寨生计的商路,用命搏来的勋章。此刻,在跳跃不定的火光映照下,那道疤的暗红色泽似乎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平日的煞气。他指间夹着一杆磨得锃亮的黄铜烟锅,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膝盖上轻轻磕着,烟锅里未燃尽的烟丝灰烬簌簌落下,粘在玄色的衣料上,留下几点灰白。

“回来了?”赵毅轩抬眼,目光在赵幼安冻得青白的脸上扫过,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他将手边一只粗瓷大碗推了过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汤色奶白,浮着一层诱人的金黄油花,几片切得薄薄的生姜在油花间沉浮,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先喝口汤,暖暖身子。泾阳那边刚传回的消息,”他顿了顿,烟锅在炕沿又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吴家东院……算是彻底散了架子。听说连铺地的青砖都让人撬走,拿去当铺换了几个铜板。”

赵幼安捧着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汤汁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却远不及心口那骤然撕裂的痛楚。吴家东院,那曾是他安身立命、视作归宿的地方,是少东家吴聘和少奶奶周莹经营的心血,如今竟落得如此凄凉境地。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口中温热的肉汤,那鲜美的滋味此刻却带着苦涩。

“周夫人在隔壁窑洞,”赵毅轩的声音将他从悲怆中拉回,“正跟甘肃来的驼队对账,说是少了两峰骆驼,火气不小。”他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那脾气,啧,比去年咱们在官道上截的那个盐商婆娘还烈上三分。”

赵幼安放下碗,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走向隔壁相连的窑洞。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里面烛光更亮些。周莹正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泛黄起毛、边角用浆糊反复修补过的巨大地图,手指在上面快速地移动、点划着。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袄裙,裙摆下沿沾满了干涸的泥点,显然是刚从崎岖的山路跋涉归来。然而,最显眼的是她腰间,依旧系着那条吴聘在世时送给她的靛青色围裙,细密的针脚滚边早已洗得褪色发白,却依旧干净平整,如同她内心深处不肯磨灭的印记。一本摊开的厚厚账册压在地图一角,上面“迪化”两个字被红笔重重圈了数遍,墨迹浓烈得几乎要透到纸背去,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焦灼。

“来了?”周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上,右手却异常娴熟地拨弄着算盘。算盘珠在她指下跳跃碰撞,发出噼里啪啦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窑洞里,竟带着几分腊月里冰凌碎裂的寒意。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哥老会的路条,托人弄到了,能保咱们的货避开关中到甘肃的七道官卡盘查,省下不少买路钱。”她终于停下拨算盘的手,指尖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甘肃与新疆交界处,“但麻烦在后头。新疆地界,那些哈萨克部落的头人,只认死理,只认驼队印章。官府的文书在他们那儿,还不如一块硬馍顶用。”

她抬起头,灯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下的青影和眼尾泛起的疲惫红丝,那是连日操劳、殚精竭虑的痕迹。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蕴含着不屈的意志。“你去镇上,找最好的刻字匠,刻三个新的木戳子。样式要新,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新字号’,跟泾阳吴家从前用的‘裕隆全’,绝不能有半点相像!”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过去切割的决绝,“咱们现在叫‘兴泰和’,‘兴泰和’!记住了!不能再让人拿‘吴家余孽’的由头嚼舌根,惹麻烦。”

赵幼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鬓角。那里,一支样式简单的银簪子稳稳地别着。那是吴聘在世时,特意请匠人为她打的,簪头是朵小小的、含蓄的莲花。此刻,在昏黄油灯的光晕下,那银簪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温存。赵幼安心中涌起千言万语,想问问泾阳吴家那些旧日伙计们的下落,想问问东院那些老物件是否真被糟践殆尽……然而,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的:“刻成啥样?”

“你看着办,”周莹似乎看穿了他的欲言又止,眼神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语气却依旧干脆,“只要够新,够醒目,让人知道这是‘兴泰和’的货就行。”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笔,从怀里贴身的口袋中摸索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油纸被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和一些铜钱,被摩挲得光亮。“这是我攒的,拿去。刻章的钱,够了。剩下的,路上买些干粮。”

赵幼安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沉甸甸的,仿佛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未来。

三、风雪驼铃启征程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刚过,礼泉山的峰峦便已覆上皑皑白雪。寒风卷着雪沫,在山谷间呼啸盘旋,天地一片苍茫。

山寨窑洞前的空地上,十数峰高大健壮的骆驼在寒风中喷吐着白气,背上捆扎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货物,主要是泾阳特产的茯茶砖。周莹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头脸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正亲自指挥着最后的装运。刀疤脸刘魁带着一群同样裹得臃肿的汉子们,吆喝着,将最后几捆茶砖抬上驼峰。

赵幼安牵着领头那峰最健硕的骆驼,看着周莹细致地将一块块四四方方、压得紧实的茯茶砖裹进厚实的油布里。就在最后封口时,他注意到周莹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拿起火塘边烧得通红的火钳,极其迅速、又异常稳定地在每一块茶饼底部隐蔽的角落,烙下一个极小的、焦黑的印记——那是一个清晰的“吴”字。烙铁接触茶饼的瞬间,一股独特的、带着焦香的茶气混合着雪粒的冰冷气息,猛地窜入赵幼安的鼻腔。

他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少奶奶……不是说,要跟吴家撇清关系?刻了新印,这‘吴’字……”

周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风卷着更大的雪团扑打在她身上,她长长的睫毛在风雪中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挣扎的蝶翼。良久,她才用几乎被风声吞没的低语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这是……吴聘当年定下的茶标暗记。新疆那边,几个大的老主顾,只认这个暗记。多少年的老规矩了……”她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抚过那个新烙下的、尚有余温的焦黑“吴”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等咱们在那边……真正立住了脚,树起了‘兴泰和’的名号,再换……也不迟。”

驼铃在漫天风雪中沉闷地响起,叮当,叮当,敲碎了山谷的寂静。由周莹亲自带领,刘魁等一众山寨兄弟护卫的“兴泰和”第一支商队,踏上了西去甘肃、目标直指新疆迪化的漫长征程。赵幼安牵着领头的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膝的积雪里,回头望去,山寨窑洞口的火光在风雪中摇曳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橘点,渐渐模糊。

四、邠州雪崩与平凉的暖

路途的艰辛远超想象。寒风似刀,雪深没膝。驼队沿着古老的官道,在银装素裹的群山中艰难跋涉。进入邠州地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崩几乎将整个商队吞噬。

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天塌地陷,白色的洪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侧面的山崖倾泻而下!瞬间,天地失色,雪浪滔天。惊呼声、骆驼的嘶鸣声被淹没。走在队伍中段的几峰骆驼和半车茶饼,顷刻间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只露出一点挣扎的驼峰和捆扎货物的绳索。

“救人!挖雪!快!”周莹的声音在混乱中尖利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自己已率先扑了过去,用双手疯狂地刨挖着冰冷的积雪。刀疤脸刘魁和弟兄们反应极快,顾不上冻得发僵、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纷纷抽出随身的短刀、铁锹,甚至用双手,拼命地挖掘。寒风如刀割在脸上,手指很快冻得麻木、裂开,鲜血混着雪水渗出来,又被冻成冰碴。有人一边挖一边忍不住骂娘,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咒骂这比绑票收赎金还要命百倍的苦差事。

“绑票?绑票能绑出条活路?能绑出个堂堂正正的名号?”周莹头也不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和咒骂声。她奋力挖开一块雪,露出一只挣扎的骆驼蹄子,又继续向下刨。她的羊皮袄早已在剧烈的动作中敞开,寒气直往里灌。当看到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伙计“小石头”冻得嘴唇发紫,双手血肉模糊却还在咬牙坚持时,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厚实的羊皮袄,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小石头身上。“穿上!别逞强!”她语气严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暖。

夜里,在好不容易清理出的一块避风处燃起篝火。众人围火而坐,疲惫不堪,沉默地啃着冻硬的干粮。靴子大多被雪水浸透,冻得像两块冰坨子,脚趾早已麻木。周莹默默地坐在篝火旁,拿起一双双冻硬的靴子,放在离火稍远的地方,用树枝小心地翻烤着。跳跃的火光在她沾满烟灰和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偶尔有靴子烤得冒起白气,她便拿下来,仔细检查皮革是否烤焦。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照顾一个易碎的婴儿。

抵达平凉府时,众人已是强弩之末。寻了简陋的客栈安顿下骆驼货物,周莹连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干净,便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中。刘魁不放心要跟着,被她摆手止住:“看好货,我去去就回。”

她凭着模糊记忆,在昏暗的街巷中穿行,终于找到一家门脸不大的老药铺。敲开门时,老掌柜被这个深夜冒雪而来的女子惊得一愣。周莹冻得通红的脸上挤出一个恳切的笑容,声音沙哑:“掌柜的,打扰了。要些上好的冻疮膏,有多少要多少。伙计们……手都冻裂了。”她掏出钱袋,将所剩不多的铜钱和碎银一股脑倒在柜台上,眼神焦急而真诚。

老掌柜看着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和眼前女子冻得发青却依旧倔强的脸,叹了口气,转身从药柜深处拿出几个陶罐。周莹千恩万谢地抱着那一大包冻疮膏回到客栈。窑洞(客栈简陋的土房)里,汉子们或坐或躺,鼾声一片。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每个人身边,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小心翼翼地打开陶罐,用指尖挑起淡黄色的药膏,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些裂开翻卷、甚至流着脓血的冻疮伤口上。她的指尖冰冷,触碰到那些粗糙、红肿甚至溃烂的皮肉时,动作却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仿佛生怕弄疼了这些为她、为“兴泰和”拼命的弟兄。

五、春归山寨与兰州蓝图

光绪十一年开春,当第一支远赴肃州的商队带着满身风尘返回礼泉山寨时,已是清明时节。山间的冰雪开始消融,点点新绿在枯黄的山坡上冒出头。

驼铃声由远及近,不再是出发时风雪中的沉闷,而是带着一种轻快的节奏,叮叮当当地从山口一路响进山寨。骆驼背上卸下的不再是沉重的茶砖,而是捆扎严实、散发着浓郁腥膻气味的肃州皮毛,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清甜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香气——是沿途沙枣树开花了。

刀疤脸刘魁像一阵旋风般冲进当家的窑洞,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账册,脸上那道疤都因极致的兴奋而扭曲着。他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粗大的嗓门震得窑洞顶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

“当家的!周夫人!发财了!咱们……咱们赚大发了!老天爷开眼啊!”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把账本重重拍在炕桌上,“这趟肃州皮毛卖出的价,刨去所有开销,净赚的银子,比咱们兄弟过去绑票三年……不,五年!五年的收成加一块儿还多!全是正经钱!干净钱啊!”

窑洞里瞬间充满了汉子们粗犷的欢呼声和难以置信的惊叹。

周莹正蹲在火塘边,用火钳翻烤着几块硬馍。馍块在炭火的炙烤下,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她闻声抬起头,脸上并没有刘魁那般狂喜,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她熟练地将烤好的馍从中掰开,夹上几根咸菜,递给旁边一个刚从山下药铺请来、正为几个受伤弟兄换药的伙计。

“辛苦了,先垫垫。”她声音平和,然后站起身,走到挂着地图的木案前。油灯的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倦色,却也映照出那双眼睛中愈发坚定和明亮的光芒。

“这钱,不能光攥在手里。”她拿起炭笔,在地图上甘肃“兰州”的位置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兰州的分号,得立刻开起来。位置要选好,专收河西走廊过来的羊毛!那里是羊毛集散地,价格便宜,量大。”她的指尖顺着地图上的线条向西移动,点在“张掖”上,“张掖的驼毛,细密柔软,是做上等毡子的绝好材料。收上来,运到西安府,价钱至少能翻上一倍!”炭笔继续向东、向南划动,“然后,从西安走水路,顺汉江而下,直抵汉口。汉口有洋人的商行,大批量地收咱们的驼毛毡子,有多少要多少!这条线,就是咱们‘兴泰和’立身的血脉!”

赵毅轩一直坐在火塘边的阴影里,沉默地磨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黄铜的刀鞘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上面那个深刻的“义”字,在火光的跳跃下,几乎能映出人影。他磨得很慢,很专注,粗粝的磨石在精钢打造的刀刃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寒光随着他的动作在刀刃上流转。对于刘魁的狂喜和周莹的蓝图,他仿佛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磨着他的刀。

“三当家觉得不妥?”周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沉默中的重量,转过身,目光带着探究,落在赵毅轩棱角分明的脸上。

赵毅轩磨刀的动作顿住。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与周莹对视。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没有直接回答周莹的问题,而是手腕一翻,“咔嗒”一声脆响,将磨得寒光四射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收入铜鞘之中。

“兰州、西安、汉口,你安排。”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窑洞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我带弟兄们,去趟迪化,探路。”

“迪化?!”刘魁刚沉浸在暴利的喜悦中,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手里的算盘都惊得掉在了炕上,“三哥!那地界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回回的老窝子,咱们汉人商队进去,别说做生意,怕是连城门都摸不着边儿!前年,就前年!那个赫赫有名的山西‘常家’商队,整整一队人,几十峰骆驼的货,进了迪化城,就跟石头掉进深潭一样,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惧,那道疤都显得苍白了几分。

周莹却微微笑了起来。这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疲惫,显露出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她走回案前,翻开厚厚的账册,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已被摩挲得异常柔软的纸条。纸色泛黄,显然年代久远。

“刘魁说的没错,迪化水是深。但咱们有船。”她将纸条递给赵毅轩,眼神明亮而笃定,“我爹,周老掌柜,当年在三原县行医时,机缘巧合救过一个重伤垂危的阿訇,精心照料了大半年。那位阿訇感念救命之恩,留下信物。前些日子我托人打探清楚了,他如今就在迪化的陕西大寺里,是位高权重的掌教阿訇。”她的指尖点了点那张纸条,“带着这个去,上面是我爹当年救他时,两人约定的几句家乡话,算是暗语。见字如面,错不了。”

赵毅轩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接过了那张承载着重要机缘的纸条。指尖触碰到纸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被无数个日夜反复摩挲、思量留下的痕迹,凝聚着周莹沉甸甸的期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郑重地将纸条对折,再对折,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胸的口袋里,紧挨着心口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火塘边,摸出黄铜烟锅,慢条斯理地填上烟丝,凑近跳跃的火焰点燃。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刀疤纵横的脸,也模糊了他眼中翻涌的思绪。

六、迪化的沙枣熟了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光绪十二年的深秋。礼泉山的层林尽染,秋意浓得化不开。

这日晌午,山寨窑洞前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一匹来自兰州分号的快马,浑身汗如雨下,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沫,驮着一个同样风尘仆仆、脸色煞白的年轻伙计,在山寨陡峭的石板路上疾驰而来。马匹显然力竭,前蹄在湿滑的石板上一绊,连人带马几乎要翻滚下来!那伙计反应极快,死死抱住马脖子,才险险稳住,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背,顾不上摔破的膝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几乎湿透、紧紧贴身的油布包,嘶声喊道:“三当家!周姑娘!迪化!迪化的信!急件!”

窑洞里,赵毅轩正和赵幼安、刘魁等人核对一批新收羊毛的账目。闻声,赵毅轩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劈手夺过那油布包,手指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他飞快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封同样被汗水洇湿了大半的信笺。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是周莹的,但笔锋明显带着急促,甚至有些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或激动中写就:

> 毅轩兄台鉴:

> 驼队安抵迪化,一切顺遂,勿念。驼毛生意比预想火爆,哈萨克、回回商贾争相采买,价格坚挺。哈萨头领巴特尔为人爽快,三箱上等“兴泰和”茯茶,换得十匹伊犁良驹,膘肥体壮,实乃意外之喜!兰州分号羊毛收购需再提速,有多少收多少,迪化销路已开,多多益善!详情容后细禀。

> 莹 于迪化 匆草

信的末尾,没有用笔墨,而是用烧过的炭笔,在信纸的右下角空白处,勾勒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骆驼图案。骆驼旁边,同样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倒是清晰了许多:

> “迪化的沙枣熟了,挂满枝头,黄澄澄的,甜得很,比咱们泾阳的沙枣还要甜上几分。等你们来了,我摘给你们吃。”

赵幼安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那稚拙却充满生趣的小骆驼。目光扫过那行小字时,他眼尖地发现,在“甜得很”三个字的旁边,还有一个极其淡的、几乎被炭笔痕迹掩盖的印记——那是一个用极细的笔尖无意间或刻意写下的、小小的“吴”字。淡得如同一声随风消散的叹息,又固执地烙印在那里。

窑洞里的火塘烧得正旺,松木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暖意融融,充满了松脂的暖香。刘魁在一旁眉飞色舞地拨弄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核算着刚刚运到的羊毛账目,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赚头。赵毅轩的目光在那行小字和那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吴”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说话,只是异常仔细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再次将其揣回贴胸的口袋里,紧挨着那张泛黄的纸条。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火塘边,习惯性地又摸出了他那把短刀和磨石。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刚毅的侧脸和那道暗红的刀疤,也映照在黄铜刀鞘那个深刻、锃亮的“义”字上。那“义”字在暖融融的火光里,熠熠生辉,亮得几乎能灼伤人眼。他低下头,开始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磨砺着刀刃,那“嚓嚓”的声响,沉稳而有力,仿佛在为“兴泰和”的未来,磨砺着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充满希望也布满荆棘的道路。

山寨立基,根基已悄然扎下,在这黄土高原的褶皱深处,在这风霜雨雪的淬炼之中,更在那万里驼铃、人心凝聚的坚韧之上。前路漫漫,但窑洞里的火光,从未如此明亮温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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