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商路扩展(光绪十三年 - 光绪十七年,1887 - 1891)

一、风雪哈密与生命的降临

光绪十三年的深秋,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意,早早地席卷了新疆哈密。苍茫的戈壁滩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肃杀。在一处孤零零的哈萨克毡房外,积雪已深达半尺,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赵毅轩像一尊石雕般矗立在风雪中,玄色的短褂肩头积了层薄雪,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右手死死攥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毡房那厚重的羊毛门帘,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风穿过毡房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这风声里,总夹杂着周莹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呻吟,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浸透了冰水的细麻绳,紧紧勒在他的心口,每一次抽紧都带来窒息的钝痛。他已经在这风雪中站了整整三夜。

这一切的源头,始于去年在迪化初步打通的茶叶商路。驼队踩出的新鲜辙印还在戈壁滩上蜿蜒,周莹就执意要亲自走一趟全程。出发前,在兰州分号那间弥漫着墨香和羊毛膻气的账房里,赵毅轩曾试图劝阻:“路已探明,兄弟们也跑熟了,你坐镇兰州调度,比什么都强。”

周莹却将手中厚厚一册账本“啪”地一声拍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颤了颤。她身上那件标志性的青布围裙还沾着几缕细小的羊毛绒,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坐镇调度?”她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如刀,“掌柜的若不知道驼队会在哪处风口迷路,在哪片戈壁能找到救命的泉眼,哪段山路最容易遭马匪,只知道在账房里拨弄算盘珠子,那算出来的再精,也是纸上谈兵,是悬在半空里的楼阁!商路是用脚踩出来的,不是用笔写出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谁又能料到,商队跋涉千里,眼看就要抵达迪化,却在哈密地界出了变故。起初,周莹只是脸色苍白,胃口不佳,众人只当是水土不服,连日的鞍马劳顿所致。直到路过星星峡,在一处清冽的泉眼边,她掬水洗脸,水面倒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和眼底深重的青影。她望着水中自己泛着青白的倒影,怔忡了许久,回来时,悄悄将赵毅轩拽到一峰高大的骆驼后面,避开众人。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微微发颤,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毅轩……怕是……有了。”

那时,商队刚刚艰难地穿越了“春风不度”的玉门关,正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戈壁腹地。刀疤脸刘魁闻讯,急得直搓手,脸上的疤痕都拧成了一团:“我的天爷!这……这荒郊野岭的!掉头!赶紧掉头回兰州!找个稳婆要紧!”他急吼吼地就要下令。

“胡闹!”周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商队走了大半的路程,耗费了多少银钱人力?新疆的老主顾们,那些哈萨克头人,回回商贾,都眼巴巴等着咱们的‘兴泰和’茯茶!现在掉头?这半年的心血,弟兄们的辛苦,还有咱们好不容易在迪化立下的信誉,都白费了不成?!”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不适,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件厚实的棉袄裹在身上,将算盘重新抱在怀里,珠子拨得噼啪响,只是声音比平日慢了些许。“走!按原计划,去哈密!那里总有懂接生的妇人。”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不由意志掌控。白日里,她强撑着精神处理商队事务,与沿途部落头人交涉,夜里却只能蜷缩在冰冷厚重的驼绒毯子里,一手死死按着小腹,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围裙上那早已洗得发白的滚边,眼神飘向毡房外无垠的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吐鲁番盆地的热浪更是煎熬。戈壁滩上的沙砾被烈日烤得滚烫,赤脚踩上去几乎能烙熟饼子。酷热加剧了孕吐,周莹几乎粒米难进,连清水喝下去都会引发剧烈的恶心。赵毅轩看在眼里,焦灼难耐。他策马离开商队,顶着毒日头跑出几十里,寻到一个维吾尔族的小村落,用随身携带的银钱,近乎恳求地从老乡手里换来几串刚摘下的、青绿带霜的酸葡萄。他用清凉的坎儿井水一遍遍冲洗,再湃在冰冷的井水中。当他捧着那水灵灵的、带着凉气的葡萄回到周莹身边时,她正虚弱地躺在缓缓行进的驼背上,额上覆着湿布。看到那诱人的青绿,她眼中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小口地咬着酸涩的果肉,勉强压下喉头的翻涌,思维却依旧清晰:“过了达坂城……记得找信得过的维吾尔族老乡,订些上好的葡萄干……运到西安府,当茶点卖,定能……定能卖个好价……”声音虚弱,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穿越一片广袤的砾石戈壁时,骤然遭遇沙暴。狂风卷着漫天黄沙和碎石,如同无数条狂暴的黄龙,遮天蔽日,吞噬了眼前的一切。砂石噼里啪啦地砸在骆驼的铃铛上,发出混乱刺耳的叮当声,彻底扰乱了方向。驼队瞬间陷入恐慌,牲畜嘶鸣,人声惶惶。就在这混沌之中,周莹强忍着剧烈的胎动和眩晕,死死扶住一峰骆驼的肚子,艰难地仰起头,努力穿透风沙的帷幕,辨认着记忆中夜观星象时记住的方位。“往东南!”她的声音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却异常坚定,“所有人!跟着我!往东南方向走!不要停!”

赵毅轩护在她身侧,听着她嘶哑却笃定的指挥,心中惊涛骇浪。他信任她,但更恐惧这风沙会吞噬她和腹中的骨肉。他们顶着风沙,在黑暗中摸索了整整半夜,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风势渐歇时,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是坎儿井的竖井房!一股清凉湿润的水汽隐隐传来。

“看!是坎儿井!”周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赵毅轩猛地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愤怒:“你不要命了?!刚才要是……要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喘息。

周莹却扯出一个疲惫却释然的笑容,抹去脸上厚厚的沙尘,露出一双依旧明亮的眼睛:“放心,这坎儿井……是当年林文忠公(林则徐)发配伊犁时主持修建的,引的是天山雪水,贯通整个吐鲁番盆地。我爹年轻时走过这条路,跟我讲过很多次,顺着坎儿井的明渠暗渠走,总能找到绿洲和人烟。”她说着,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温柔,“它也乖……没闹。”

抵达哈密时,已是深秋,胡杨林的叶子被霜风染成了纯粹的金色,在湛蓝的天空下燃烧,美得惊心动魄。周莹的孕肚已颇为明显,行动也日渐不便,可她骨子里那股韧劲却丝毫未减。听说当地哈萨克族匠人用驼毛编织的毡毯工艺独特,异常厚实保暖,她便不顾劝阻,非要跟着伙计们去看。在充满羊膻味和毛絮的作坊里,她蹲在地上,仔细观摩老匠人如何将驼毛梳理、捻线、编织,一待就是大半天。回来后,她兴奋地对赵毅轩说:“我看了,他们的手艺确实好!咱们收来的羊毛,若是掺上三成这样的细驼毛,织出来的毡子,必定更加厚实、抗寒、耐用!明年开春就试制一批,往关外那些驻军大营里送,兵爷们最需要这个过冬!”话音未落,她脸色骤然一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紧紧扶住毡房中央那根粗壮的支撑柱,大口喘息起来。

二、平安降世与泾阳之念

毡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请来的接生婆是一位懂汉话的回族妇人,面色沉稳。她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热水,神色凝重。赵毅轩被挡在毡房外,只能听着里面压抑的痛呼和接生婆低沉的安抚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不知过了多久,毡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热腾腾的蒸汽涌了出来。接生婆摘下沾满血污的羊皮手套,对着冻得通红的手使劲哈着气,眉头紧锁,对着急切的赵毅轩叹道:“周姑娘是个硬气人,咬着布巾子不肯喊疼,可这风雪天,寒气重,娃娃也大,实在是……”

赵毅轩不等她说完,一个箭步便冲了进去。毡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味,光线昏暗。就在他踏过门槛的瞬间,一声清亮得足以划破一切阴霾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般,猛地撞入他的耳中,直抵心扉!

周莹斜倚在厚厚的羊毛毡褥上,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额发被汗水浸透,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大红棉布包裹着的小小襁褓,鼻尖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九天之上最璀璨的星辰,所有的疲惫和痛楚都在这一刻被这光芒驱散。

“是个丫头。”她的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温柔。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往赵毅轩僵硬的臂弯里送,递过去的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你给取个名。”

赵毅轩,这个在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中都不曾变色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初学走路的孩童,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托住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小生命。他的手臂肌肉僵硬,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碰坏了这娇嫩的花蕾。当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婴儿头顶那细软如绒毛、带着温热的胎发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恍惚间,许多年前终南山下那个春日的景象猛地撞入脑海:四爷爷赵启明蹲在刚冒出新绿的田埂上,手里薅着几棵刚长出的野草,浑浊却透着智慧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慢悠悠地说:“人哪,就跟这草籽儿一样,落到哪儿,就在哪儿往下扎。甭管是肥田还是瘠地,只要根子扎下去,沾着点儿土腥气,淋着点儿雨露,就能活。活着,就有指望……”

“叫平安。”赵毅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物件——那是一把小小的、沉甸甸的银锁,锁面光滑,边缘錾刻着简单的云纹,是路过哈密老城时,他特意寻了最好的银匠,守在一旁盯着打出来的。银链子在他指间弹动,发出细碎悦耳的轻响。“这辈子,别再遭罪。”他将银锁轻轻放在襁褓上,目光凝视着女儿皱巴巴、却安详沉睡的小脸,仿佛许下了此生最重的誓言。

周莹的目光落在那把银锁上,微微怔住。旋即,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开来,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泪珠:“吴聘……在世时,总说……若是生个女儿,就叫平安。他说,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一世平安顺遂……”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追忆和感伤。毡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驼队换岗时几声压抑的咳嗽声隐约传来。周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女儿那滚烫的、散发着奶香的小额头上,声音轻得像一声随风飘散的叹息:“他若在……该多好……”

三、商路蔓生与故纸余温

小平安的降生,仿佛给“兴泰和”注入了新的生机。周莹身上的韧劲与母亲的柔韧奇异地融合,推动着她的商业版图像戈壁滩上逢春的野草,顽强而迅猛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光绪十四年开春,西安府最繁华的钟楼东大街上,一座气派的三层楼阁披红挂彩,鞭炮齐鸣。黑底金字的巨大牌匾高高悬挂——“通惠祥票号”。那黑漆门板油光锃亮,镶着黄铜包边,门板上巨大的“通惠祥”三个铜字,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几乎要晃花了行人的眼。开张当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票号里的伙计们清一色穿着崭新的靛青色细布长衫,胸前用银线精心绣着一个醒目的“周”字,个个精神抖擞,行走间步履沉稳,气度不凡,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份自信昂扬,竟比知府大人出巡的八抬大轿还要引人瞩目。

一日,赵幼安奉命到“通惠祥”对一笔兰州汇来的羊毛款。宽敞明亮的账房里,檀香袅袅。他坐在黄花梨木的柜台前等候,目光无意间扫过柜台上摊开的一本厚书。书页已经翻得起毛卷边,封面上是四个端正的楷书——《西商汇要》。赵幼安心头猛地一跳,这本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泾阳吴家东院,老东家吴蔚文就时常在书房里翻阅,书页间还残留着老东家常用的沉水香的味道。他忍不住轻轻翻开那本承载着太多记忆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时,一张泛黄脆弱的纸片赫然映入眼帘——那是一页从吴家旧账册上撕下的残页!纸色灰暗,墨迹早已褪色发灰,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光绪三年,西征军粮草调运账目,下面列着各项开支,粮秣、车马、脚力……赵幼安的目光落在残页的边缘空白处,那里有一行熟悉的、清秀却带着力道的朱砂批注:“此处应补记骆驼损耗银十二两。光绪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沙暴骤起于安西州外三十里,惊跑健驼两匹。彼时账房李老倌或因慌乱,或因路途损耗过大,未将此计入总损,实为漏算。”落款是一个小小的“莹”字。

赵幼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纸背上深深浅浅、被无数次摩挲过的褶皱痕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彼时的心绪。账房先生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嘴里还念叨着汉口洋行刚来的大额汇票订单。就在这充满新生的商业气息中,赵幼安看着那张承载着旧日伤痛与严谨的残页,忽然彻底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刻入骨髓的记忆和信念,周莹从未打算放下,也无法放下。它们如同深埋地下的根,滋养着地面上蓬勃生长的新枝。

四、长江水路与归乡之约

光绪十六年的端午佳节,长江之畔的汉口码头,早已是百舸争流,人声鼎沸。刚刚在码头边支起门面、挂起“兴泰和绸缎庄”招牌的铺子,尚带着新漆的味道,便迎来了第一位重量级的访客——掌控着长江上游一段重要水运的船帮帮主。两个精壮汉子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礼盒进来,打开盒盖,里面是流光溢彩的苏绣精品——一幅尺幅巨大的《牡丹富贵图》,针脚细密如发丝,色彩艳丽逼真,盛放的牡丹仿佛能嗅到花香。

周莹的目光在那价值不菲的苏绣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一旁正在门槛上借着日光打磨短刀的赵毅轩。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船帮这份礼,是冲着咱们‘通惠祥’的汇票和西北的货来的。”她语气平静,手指在摊开的账册上划过,最终点在“苏州”二字上,“把新疆收来的上等皮毛,皮货、毡毯,运到江南苏杭,再把那边顶尖的绸缎、绣品换回来。走长江水路,顺流而下,比走陆路翻山越岭,至少能省下三成的脚力钱!”她的笔尖在“苏州”上重重一点,眼中闪烁着商人的锐利光芒,“更重要的是,我打听了,苏州那边的绣娘,手艺巧夺天工。若是能用咱们的细软驼毛,混着江南的顶级生丝来刺绣,做出来的披风、大氅,送到京城,那些王公贵胄、富家太太,定会趋之若�鹜,价钱翻上几番都不止!”

赵毅轩磨刀的动作未停,闻言只是抬眼,刀锋折射的阳光在周莹脸上飞快地掠过一道光痕。他“锵”地一声,将磨得雪亮的短刀精准地送入铜鞘之中,只留半寸寒芒在外。“明白了。我亲自带几个老弟兄,去疏通汉口到宜昌、重庆一线的码头关节。哥老会在长江沿线根深蒂固,尤其汉口这边有他们的堂口,递个话,打点清楚,问题不大。”他顿了顿,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一部分阳光,目光沉静地看向周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莹丫头,这生意,如今是从迪化的天山脚下,一路铺到了长江口的东海边,横跨几千里。摊子铺得太大,枝蔓伸得太远,根基……得扎得更深、更稳才行。”

周莹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走到屋内角落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前,俯身打开。箱底压着几件旧衣裳,她拨开衣物,从最下面摸出一个物件——那是一把样式古旧、已经发乌的铜锁!锁身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上面模糊的刻痕依稀可辨——“裕隆全”。这正是当年她被吴家东院扫地出门时,死死按在那个装着吴家祖产核心地契的木匣子上的那把锁!她用尽全身力气锁住的,不仅仅是几间铺面几块地,更是她与吴聘共同奋斗的根基,是她心中那份不甘与执念。

周莹拿出一块素净的帕子,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锁身上的灰尘和模糊的刻痕,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根……”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泾阳的东院,那几间老铺面……总该回去看看了。荒着也是荒着。”她将铜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段凝固的时光,“等平安满了周岁,身子骨结实些,咱们……回趟泾阳。”

赵毅轩看着她因常年拨算盘、握账本而磨出的薄茧,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当年在山寨窑洞中圈画“迪化”时如出一辙的坚定,甚至更加深沉。他忽然想起光绪十年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她趴在简陋的木案前,裙摆沾满泥泞,却用尽力气将“迪化”二字圈了又圈的模样。一股莫名的信心油然而生——或许,这天下的路,无论是商路还是心路,真能被这个女子,用她那看似柔弱却蕴含无穷力量的双脚,一步步踩平。

**五、银锁叮当与未来之途**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眷顾“兴泰和”,暖意融融。来自迪化分号的信使不仅带来了厚厚的账本和盈利的汇票,身后竟还牵着一匹神骏异常、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的小马驹!信上说,哈萨克部落那位豪爽的头领巴特尔,在分号见到被周莹抱在怀里的平安,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丝毫不怕生,竟欢喜得不得了,非要认作干女儿。这匹刚断奶不久、血统优良的伊犁小马驹,便是头领送给干女儿的见面礼。此刻,这匹神气的小白马正拴在兰州分号宽敞的马厩里,见了生人也不怵,反而会好奇地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嗅,然后调皮地刨几下蹄子,溅起点点尘土。

周莹抱着已经能咿呀学语、活泼好动的平安读信时,小家伙正用肉乎乎的小手使劲地揪扯着她衣襟上精致的盘扣,咯咯地笑着。赵毅轩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塘边,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麂皮,蘸着细油,一遍遍擦拭、抛光平安颈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银锁。锁面上“平安”二字,早已被他摩挲得光可鉴人,清晰无比,甚至能清晰地映出跳跃的火焰和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等开春,雪化了路好走些,”赵毅轩将抛光后更加闪亮的银锁,用银链子重新轻轻挂回平安细嫩的颈间,链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驼铃声交织在一起,“我带商队去趟伊犁河谷。那边盛产上好的麝香,药效极佳,对喘病有奇效。给启明叔(赵启明)捎些回去,他老人家入冬就咳得厉害。”

平安似乎听懂了“伊犁”这个新奇的名字,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咯咯的笑声如同银铃。周莹按住女儿试图把银锁塞进嘴里的小手,看着赵毅轩,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将平安小心地放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炕上,转身走到窗边的针线篮子旁。篮子里是各色丝线和零碎布头。她略一翻找,取出一块靛青色的细棉布——正是她常年系着的那种青布颜色。她拿起针线,手指翻飞,动作娴熟得如同呼吸。很快,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荷包便在她指间成形。她又用金黄色的丝线,在荷包的一面,绣上了一个精巧玲珑、仿佛正在叮当作响的驼铃图案。

“给,把这个带上。”周莹将绣好的小荷包递给赵毅轩,眼神里带着关切,“伊犁那边山林茂密,听说狼群不少,尤其开春饿狼更凶。这是……吴聘早年行商时教我的土法子,”她顿了顿,从针线篮角落拿出一个小纸包,“布包里塞上些硫磺粉,气味冲鼻,狼群就不敢轻易靠近了。”

赵毅轩接过那尚带着周莹指尖温度的小小荷包,看着上面那栩栩如生的小驼铃,感受着布料的柔软和绣线的细密。他忽然觉得,这几年的时光,从礼泉山寨风雪交加的窑洞,到迪化清真寺悠扬的唤礼声下,再到汉口码头喧嚣的汽笛声中……一路走来,竟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周莹,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将那些带着吴聘鲜明印记的习惯、方法、甚至物件,如同织进锦缎的金线般,悄然织入了如今这热气腾腾、充满希望的日子里。就像此刻火塘中燃烧的新炭,明明是新添的,噼啪作响,可散发出的那种暖意,那种熨帖人心的温度,却与多年前吴家东院那个风雪夜里,吴聘亲手拨旺的炭盆散发出的暖意,并无二致。

光绪十七年的清明时节,细雨如丝,浸润着刚刚返青的田野。赵毅轩从遥远的伊犁河谷风尘仆仆地归来。马背上驮着的,不止是成包珍贵的麝香,更带回了一个足以震动整个西北商界的消息——几位在迪化活动的俄国大商人,看中了“通惠祥”在西北的庞大网络和信誉,主动提出合作,想借助“通惠祥”的渠道,将中国的茶叶(尤其是“兴泰和”的茯茶)大规模运往莫斯科!

周莹正在温暖的炕上给平安梳头。小平安乖巧地坐着,柔软的头发在周莹手中被分成两股。听到这个消息,周莹手中那柄打磨光滑的黄杨木梳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轻柔地梳理着。“让他们来兰州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在谈论一桩寻常的羊毛买卖。她熟练地将女儿的头发扎成两个圆润可爱的小髻,用鲜艳的红头绳仔细系好,打上漂亮的蝴蝶结。“告诉他们,合作可以,但规矩得按咱们的来。茶叶,必须用咱们‘兴泰和’的货;运输,必须走咱们‘通惠祥’驼队探明的、有驿站补给的安全路线;结算,必须通过咱们‘通惠祥’的票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春日和煦的阳光穿透云层,洒满庭院。平安颈间那枚被阳光照亮的银锁,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赵幼安在院子里晾晒着新到的一批洁白蓬松的羊毛,嘴里哼着悠扬的秦腔小调。刀疤脸刘魁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院门口响起,正指挥着一群伙计,小心翼翼地将一匹匹色彩斑斓、质地华美的江南绸缎装上特制的防雨马车,吆喝声洪亮有力,震得屋檐下悬挂的铜质风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清脆悦耳。

周莹抱着梳好头的平安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这充满活力、蒸蒸日上的景象:忙碌的伙计、堆积的货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锁、风中摇曳的风铃……她转过头,看向站在火塘边、身影沉静的赵毅轩,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而笃定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历经风霜的坚韧,有事业有成的欣慰,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毅轩,你看,这根……扎得,算不算稳当?”

赵毅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走到磨刀石旁,拿起搁在一旁的短刀,舀起一点清水洒在粗糙的石面上。然后,他沉稳有力地一下下磨砺起来。刀锋与磨石摩擦,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嚓嚓”声。黄铜刀鞘上那个深刻、锃亮的“义”字,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亮得几乎能灼伤人眼。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前方必然还有风霜雨雪,高山险滩。但只要这窑洞里火塘的暖意不熄,只要平安颈间银锁的光芒还在闪烁,只要这“义”字铭刻于心,他们就永远有走下去的力气,有将这商路不断拓展、将根基扎得更深更稳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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