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个词像一颗没有声音的子弹,击穿了路迟的耳膜,在他颅内炸开。
仓库里的一切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机油味,檀香味,年轻人那张过分白净的脸,林霜焦急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扭曲、褪色,变成一片灰色的漩涡。
漩涡的中心,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场景。
雾港码头,永远下不完的、带着咸腥味的雨。父亲宽厚的背影,身上是湿透的工装,他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阿迟,等我回来,给你带海那边最好吃的糖。”
他没回来。
糖也没有。
只有一张冰冷的、印着“失踪人口”的通知单。
“路迟!”
林霜的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这片死寂的混沌。
路迟一个激灵,视野重新聚焦。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屏住了呼吸,胸口闷痛,像压着一块巨石。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逼问出一切。
可他动不了。
行李袋里陈默微弱的呻吟,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四肢。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他那双泛着紫意的眼睛里,流淌着一种近乎欣赏的、令人作呕的情绪。
路迟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听到自己骨骼摩擦的声音,那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了动手的冲动。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椅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坐下的瞬间,路迟感觉自己输掉了一场战争。他输给了那个未知的“机会”,输给了行李袋里朋友的性命,更输给了“父亲”这个他不敢触碰的词。
冰冷的木椅,通过尾椎骨,将寒意传遍全身。
“很好。”年轻人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得像在某个高档会所,而不是这个随时可能塌掉的破仓库。
“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父亲的事?”
他没有等路迟回答,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随手抛在桌上。
“叮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那是一个老旧的Zippo打火机,黄铜外壳被磨得油光发亮,其中一个边角上,有一道非常显眼的、月牙形的划痕。
路迟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那个划痕,是他小时候玩耍时,不小心用小刀划上去的。为此,他还被父亲不轻不重地训了一顿。
那是他父亲的打火机。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将打火机推到路迟面前。
“咔哒。”
他打开盖子,拇指轻轻一旋,一簇橙黄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在昏暗中摇曳。火光映在他紫色的瞳孔里,像是两团燃烧的鬼火。
“你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跟你一样。”他的声音在跳动的火焰中显得有些飘忽,“他在码头工作时,接触到了一些……不该被打捞上来的东西。学院注意到了他,想让他交出来。”
“但他没有。他觉得那东西很重要,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于是,他带着那东西,消失了。”
年轻人“啪”地一声合上打火机,火光熄灭,黑暗重新涌了上来。
“学院对外宣称他失踪,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那件东西。”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地钻进路迟的耳朵里。
“而我们,找到了他留下的线索。”
路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到了那个冰凉的打火机。触感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心头发慌。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这个问题一出口,路迟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年轻人笑了。
“不是我想要你做什么,路迟。而是你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路迟的脸,又落到脚边的行李袋上,最后回到桌面的茶具。
“你想救你的朋友。你想知道你父亲真正的下落,而不是对着一张废纸发呆。你想……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
“学院是什么?一所学校?一个精英培养皿?”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不,它是个绞肉机。它用知识和力量当诱饵,把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才骗进去,磨碎,榨干。顺从的,成为它的一部分齿轮。不顺从的,就像你,就像你父亲,就会被当成废料,彻底清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旧印会’。”
“我们不培养,不筛选。我们只回收。回收所有被学院抛弃、追杀、逼入绝境的‘废料’。我们给你力量,给你真相,给你……复仇的机会。”
复仇。
路迟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掌心生疼。
就在他心神激荡,即将被彻底吞噬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响了起来。
“你怎么救陈默?”
是林霜。
她一直站在路迟身后,沉默得像一尊雕塑。此刻她终于开口,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年轻人那番充满煽动性的言辞,直指最核心的现实。
“据我所知,他的身体组织已经出现了不可逆的坏死。就算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也只是无意义的生物电反应。你所谓的‘活着’,没有意义。”
年轻人的目光终于从路迟身上移开,落在了林霜脸上。他第一次收起了那种散漫的微笑,眼神里出现了一点别的东西,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藏品。
“你懂的不少。看来,学院历史系的苏教授,教了你很多课本以外的东西。”
林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连这个都知道。
路一鸣心中的寒意更盛。对方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早已将他们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年轻人没有再看林霜,他把目光重新投向路迟,仿佛在回答林霜,又仿佛只是在对路迟一个人说。
“没错,他的身体,这个物理意义上的躯壳,确实快完蛋了。”
“但‘陈默’,不止是这堆蛋白质和骨头。”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意识,或者说,他的灵魂,被拉进了一个地方。一个很深,很黑,很吵的梦里。一个……属于深海的噩梦。”
“学院的那帮老古董,只会处理肉体。他们对梦境,对灵魂,一窍不通。所以他们只能宣布陈默死亡。”
“而我,”他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傲慢的光,“能把他从那个噩梦里,彻底捞出来。”
他端起茶壶,给路迟面前那个已经冷掉的茶杯里,重新续上滚烫的茶水。
“哗——”
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但是,想从那么深的梦里拉一个人回来,需要一个坐标,一个精神上的锚点。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纯粹,能抵御深海低语,还能和目标有深刻链接的锚。”
他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光,牢牢锁在路迟身上。
“你,路迟。”
“你就是救回陈默,最好的锚点。”锚点。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穿了路迟混乱的思绪,钉在了他意识的最中央。
茶杯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年轻人的脸,只剩下那双紫色的眼睛,像两簇幽冷的鬼火,在雾气后燃烧。
救回陈默。
他可以救回陈-默。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因父亲之死而积郁的、厚重如铅的阴云。一丝疯狂而炽热的光,第一次投射进来。
复仇很重要。真相也很重要。
但陈默,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有点怯懦,有点啰嗦,会在他打球受伤后笨手笨脚给他递创可贴的室友,他还“活着”。
哪怕活在噩梦里。
路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捏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如鼓的巨响。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沙子堵住一样干涩。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因为恐惧。
一种比面对学院那些冰冷、庞大的规章制度时,更原始、更直接的恐惧。
他不知道“锚点”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潜入一个属于“深海”的噩梦,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只知道,这个自称来自“旧印会”的年轻人,从出现开始,身上就散发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诱人沉沦。
“你说的‘锚点’,具体是什么?”
林霜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块冰,砸在滚沸的油锅里。她向前走了一步,站到路迟的侧前方,隐隐将他护在身后。这个小小的动作,让路迟狂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正视着那个年轻人,目光锐利如刀。
“不要用那些‘深海’、‘噩梦’之类的模糊词汇。我要知道技术细节。第一,成为‘锚点’的具体流程是什么?第二,对‘锚点’本人的精神和身体会造成什么影响?永久性的还是暂时性的?第三,成功率有多少?你们有过多少成功案例,又有多少失败案例?失败的‘锚点’,最后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逻辑清晰,不留任何模糊空间。
这才是林霜。
路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无论何时,她总是那个最冷静、最可靠的人。
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将目光从路迟身上彻底移开,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霜,仿佛在欣赏一件出乎意料的艺术品。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整个压抑的茶室里,只有这水声在回荡。
“苏教授……不仅教了你历史,还教了你怎么审问犯人?”年轻人吹了吹茶叶沫,轻笑一声,“你很像他,总想把所有未知的东西,都框定在你们那套逻辑和理性的框架里。可惜啊……”
他抬起眼,紫色的瞳孔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我们处理的,恰恰是逻辑和理性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不过,看在路迟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们上一堂免费的入门课。”
他的视线在路迟和林霜之间扫过。
“流程?很简单。我们会用一种特殊的‘熏香’,混杂着一些……嗯,从某个地方弄来的‘尘埃’,让你进入深度冥想状态。你的意识会像一个潜水员,顺着我们搭建好的‘精神缆线’,沉入陈默所在的那个梦境层面。”
“深海的噩梦,不是比喻,是事实。那是一个由无数破碎、混乱的意识汇聚而成的集体潜意识海洋。陈默就像一个溺水者,正在不断下沉。你下去,就是为了找到他。”
路迟的呼吸变得急促。潜水员,溺水者,这些词汇让他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窒息感。
“影响?”年轻人摊开手,笑得十分坦然,“当然有。你的意识进入那种地方,就像一个正常人闯进了疯人院。你会听到无数的呓语,看到无数扭曲的画面。那些东西会冲击你,污染你,试图同化你。如果你意志不够坚定,或者说,你的‘锚’不够重,你可能会迷失在里面,忘记自己是谁,和他一起沉下去。”
“至于永久性还是暂时性……”他耸耸肩,“如果你能回来,精神上会有点……后遗症。比如失眠,多梦,偶尔会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有专门的‘调理’方法。如果你回不来……那就是永久性的了。你和陈默,会成为那片海洋里,两朵新的,不起眼的浪花。”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一场感冒的后遗症,但话语的内容,却让路迟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流。
成为……浪花。
这个诗意的词汇,此刻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成功率?”年轻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咧开,“啊,这个我喜欢。你们学院的人,最喜欢谈概率。可惜,在我们的世界里,‘成功率’这个词没有意义。”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们只看两样东西。第一,‘锚点’和目标的链接深度。你和陈默的感情越深,你们之间的精神坐标就越清晰,你找到他的可能性就越大。你们是室友,是朋友,这点合格。”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这一次,指向了路豁的胸口。
“第二,‘锚点’本身的特质。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纯粹’的灵魂。你知道什么是纯粹吗?不是善良,不是天真。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单一的、强大的执念。这种执念,能让你在无数精神噪音的干扰下,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
“复仇。”
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你对学院的恨,对真相的渴望,就是你最强大的武器,是你最沉重的‘锚’。这股力量,能帮你抵御深海的低语。寻常人进去,是被污染。你进去,是带着自己的污染,去对抗另一种污染。”
“所以,路迟,”他总结道,“成功率不在我,也不在旧印会。它完全取决于你。取决于你对陈默的友情有多重,以及……你对学院的仇恨有多深。”
“至于失败的‘锚点’……”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在回味什么。
“上一个失败的,三年前。一个想从‘黄衣之王’的剧本里,把自己哥哥拉回来的女孩。很有才华的戏剧系学生。”
“她失败了。我们只捞回来一小截‘精神缆线’的碎片。上面附着着她的最后一缕意识。”
他顿了顿,看着路迟和林霜骤然变化的脸色,慢悠悠地补充道。
“那缕意识,在被彻底吞噬前,只重复着一句话。”
“‘我看见了哈斯塔的印记,在卡尔克萨的黑色星辰之下……’”
茶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哈斯塔。
卡尔克萨。
路迟不懂这些词。但他看见,林霜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因为某种巨大的、超出理解范畴的知识冲击所带来的战栗。
“你……你们……”林霜的声音干涩沙哑,“你们竟然敢直接触碰‘黄衣之王’的领域?”
“为什么不敢?”年轻人反问,紫色的瞳孔里满是傲慢,“学院把这些当成洪水猛兽,封锁,隐藏。而我们,把它们当成工具。危险,但有用。就像核能,可以用来发电,也可以用来做成炸弹。区别只在于,你有没有能力驾驭它。”
“疯子。”林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谢谢夸奖。”年轻人欣然接受,“跟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比起来,我更愿意当一个目标明确的疯子。”
他不再理会林spired霜,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路迟身上。
“该说的,我都说了。风险,收益,清清楚楚。学院能给陈默的,是一份盖了章的死亡通知单,和一个体面的、小小的骨灰盒。我能给他的,是一个回来的机会,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虽然这个机会,需要你用自己的命,自己的理智,去赌。”
“怎么选,看你。”
说完,他便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地哼唱起一段不成调的、古怪的曲子。那曲调断断续续,充满了诡异的滑音和不和谐的音程,听着让人心里发慌。
选择权,像一个滚烫的山芋,被扔回了路迟手里。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边,是陈默那张总是带着点怯懦笑容的脸,是他躺在医疗舱里,全身插满管子,毫无生气的样子。
另一边,是那个不知名女孩最后的呓语,“卡尔克萨的黑色星辰”,是“成为浪花”的冰冷结局。
理智告诉他,这太疯狂了。这是一个陷阱。对方从头到尾都在煽动他的情绪,利用他的仇恨,把他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林霜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
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万一呢?
万一他成功了呢?
他就能把陈默拉回来。他就能狠狠地抽学院一个耳光。他就能证明,他和他父亲,都不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废料”。
“路迟。”
林霜的声音把他从天人交战中唤醒。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别听他的。他在蛊惑你。”
“我知道。”路迟的声音嘶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避重就轻。他只告诉你风险,却没告诉你,所谓的‘旧印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他们救人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和学院的斗争,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们?”林霜的语速很快,“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图谋。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棋子。”
“棋子?”路迟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们现在,难道就不是棋子吗?在学院眼里,陈默是可以被放弃的棋子,我父亲是已经被丢掉的棋子。我们连棋盘都上不了,只是被随意摆弄的棋份。”
他抬起头,迎上林霜的目光。
“林霜,我爸是怎么死的?学院给的报告是‘操作失误,意外坠落高能反应炉’。尸骨无存。”
“可出事前一周,他偷偷告诉过我,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一些关于学院地下深处的秘密。他说,那些东西,比他研究的任何项目都危险。”
“然后,他就‘意外’了。”
路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不想陈默也变成一份报告。一份写着‘抢救无效,脑死亡’的报告。然后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记他。就像所有人都快忘了我父亲一样。”
“至少,我得试试。”
“那不叫‘试’,那叫送死!”林霜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她上前一步,抓住了路迟的手臂,“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黄衣之王’……那不是神话故事,路迟!苏教授给我看过一些残缺的资料,仅仅是文字描述,就足以让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发疯!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比那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手指冰冷,用力地抓着他,仿佛想把自己的理智和冷静,传递给他一些。
路迟反手握住她的手。
“林霜,谢谢你。”他认真地说,“但是,这件事,我必须做。”
他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激荡,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理智和情感的深渊上空,他选择纵身一跃。
不是因为被蛊惑,也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
而是因为,在对方描绘的那个恐怖的未来里,他看到了唯一的一丝光。
为朋友,也为自己。
他松开林霜的手,转向那个闭目养神的年轻人。
“我答应你。”
年轻人哼唱的古怪小调戛然而生。他睁开眼,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笑意。
“明智的选择。”
“但我有条件。”路迟打断了他。
“哦?”年轻人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更有趣了。
“第一。”路迟竖起一根手指,目光灼灼,“我要知道我父亲,路一鸣,死亡的全部真相。不是学院的报告,是你们‘旧印会’掌握的,真正的真相。我要知道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又是被谁‘清除’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
“这是我成为‘锚点’的报酬之一。事成之后,我要得到全部资料。”
年轻人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看着路迟,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
“胃口不小。你父亲接触到的东西,层级可不低。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那是我的事。”路迟寸步不让。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只要你能回来,我可以把我们掌握的相关情报都给你。很公平。”
“第二。”路迟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我成功把陈默的意识拉回来,他就是自由的。他的人生,他的未来,和你们‘旧印会’,和学院,再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招揽他,或者控制他。”
“路迟!”林霜在一旁低声惊呼。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还在为陈默的未来考虑。
年轻人闻言,失声笑了出来。
“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自身都难保,还在替别人争取‘自由’?路迟,你这种人,在学院那种地方,还真是个异类。”
他笑罢,点了点头。
“我也答应你。我们‘旧印会’是回收‘废料’,不是制造‘废料’。一个被吓破了胆、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人,对我们没有价值。只要你能把他捞回来,他就是你们的了。”
“第三。”路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次行动,所有的一切,都和林霜无关。她不知道,不参与,不负责。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能用任何方式,去接触她,或者调查她。”
林霜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路迟的侧脸。
路迟没有看她。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年轻人。
这是他的战斗,他不允许再把林霜拖下水。她知道得已经够多了,刚刚提到“黄衣之王”时的反应,让他心悸。他不能让她再卷入更深。
这一次,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路迟,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面色复杂的林霜。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腔调。
“你是在保护她……还是在害怕她?”
路迟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年轻人移开目光,重新恢复了那种散漫的态度,“这个条件,我也答应。毕竟,多一个苏教授那样的‘理性主义者’在旁边指手画脚,确实很麻烦。”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布包,扔在桌上。
“咚。”
布包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像布料,倒像是一块石头。
“你的条件,我全盘接受。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了。”
路迟拿起那个布包,入手冰冷,而且比看起来要重得多。他解开绳子,里面滚出三样东西。
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看起来像某种植物的灰烬。
一根约有手指长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黑色尖刺,表面布满了螺旋形的、不规则的纹路,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质地粗糙,边缘有火烧的痕迹。
“这是什么?”路迟问。
“入门三件套。”年轻人指着那瓶粉末,“‘安魂灰’。用深眠草和一些……嗯,‘纪念品’的粉末混合而成。能帮你快速入睡,并且让你的灵魂和肉体暂时‘松动’,方便我们把你‘拉’出去。”
他又指向那根黑色尖刺。
“‘梦魇之棘’。一种已经灭绝的深海生物的神经棘突。当你进入梦境后,握紧它。它能帮你维持最基本的自我认知,像个指南针。当你感觉快要迷失的时候,就用它刺一下自己,疼痛能让你清醒片刻。”
路迟的眼皮跳了跳。用这个刺自己?
最后,年轻人的手指落在那张羊皮纸上。
“这个,是关键。”他的神情严肃了一些,“这是一段‘精神防护咒’的祷文,不完整,但是够用。今晚十二点整,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确保没有任何人打扰。点燃‘安魂灰’,吸入烟雾,然后躺下,把‘梦魇之棘’握在左手。同时,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段祷文。”
“记住,是默念,不要出声。声音会引来不必要的东西。”
“一直念,直到你睡着。我们会在这边搭建‘缆线’,当你念对频率,我们的力量就能接上你,引导你下去。”
他把所有细节交代完毕,然后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我们的联络点,每七十二小时更换一次。下次如果你想找我,就去西城区的‘渡鸦书店’,找一个叫‘奥兹’的老板,对他说暗号:‘黑山羊的林中,是否还有新的赠礼?’”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挥了挥手,像在赶苍蝇,“在你行动之前,最好先去看看你的朋友。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多看一眼,能加深你们的链接,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转身走进了茶室的内间,消失在黑暗里。
房间里,只剩下路迟和林霜。
还有桌上那三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诡异物品。
路迟默默地将三样东西重新用布包好,揣进口袋。那个布包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一种刺骨的冰冷。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路迟!”林霜在他身后叫住他。
路迟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真的想好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可能不是救他,是去给他陪葬。”
“我知道。”路迟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如果……如果你回不来,我……”林霜的话说不下去了。
路迟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回过头,看着她。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嘴唇。
“如果我回不来,”他说,“就忘了我。忘了今天的一切。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离雾港市,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眯起了眼睛。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一切都和刚才那个阴暗压抑的茶室,恍如两个世界。
路迟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和食物的香气。
他要去医院。
就像那个家伙说的,去见陈默最后一面。
不,不是最后一面。
路迟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布包。
他要去告诉陈默。
等我,我来拉你回家。市中心医院的消毒水味呛人。
病房里白得晃眼。陈默躺在床上,眼皮下的眼球疯狂转动,嘴唇发紫,无声开合,像一条搁浅的鱼。他瘦得脱了形,手腕上还留着挣扎的淤青。
路迟站在床边,口袋里那冰冷的布包仿佛一块寒铁。他俯下身,对着陈默的耳朵,用气声说:“今晚,我来接你。”路迟直起身,没有回头。
病房的门无声滑开,又悄然合拢。惨白的走廊灯光在他身后一闪而逝,像一道冰冷刀锋,将世界重新切割为病房内的死寂与门外的未知。
一切复归平静。
平静得可怕。
林争的眼皮沉重如铅,但那句气声低语,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刺入了他的耳膜,穿透了药物带来的昏沉。
他没睡着。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睡。
自从旧印书院那场被定性为“建筑事故”的灾难后,睡眠就成了奢侈品。闭上眼,钟楼崩塌的巨响、空间扭曲的眩晕、还有吴先生那张在混乱中依旧挂着笑意的脸,就会轮番上演。
更别提那片从天而降,又被强行塞回去的、布满星辰的深海穹顶。
他,林争,活下来了。
浑身骨头像被拆散了重装,精神脆弱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一戳就破。但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可刚才那个人是谁?
声音很陌生,脚步声轻得像猫。
“接你”。
接去哪儿?
林争的视线越过床头金属栏杆,死死钉在隔身旁那张病床。陈墨依旧躺着,但似乎……安静了许多。
之前那副濒死挣扎的模样消失了。眼球不再疯狂转动,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一点血色。他就像一个噩梦做到了尽头,终于迎来安眠的孩子。
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林争的心脏猛地一抽。他用手肘撑着床垫,试图坐起来。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伤口迸裂的痛楚让他眼前发黑。
操。
他低声咒骂,汗珠从额头滚落,砸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必须过去看看。
陈墨的状态不对劲。苏晓还在隔壁的重症监护室,精神损伤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抽他的耳光。他不能再让陈墨出事。
这是他的责任。
他踉跄下床,双脚接触冰冷地面的瞬间,一阵虚弱感涌上大脑。他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向陈墨的床。
三米,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病房里那股消毒水味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让他头皮发麻的气味。
是海腥味。
不是新鲜海风那种,而是深海淤泥、腐烂藻类混合在一起的,沉闷、阴冷的腥气。
旧印书院地下室的味道。
林争后颈的汗毛瞬间炸开。
他扑到陈墨床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很微弱,但很平稳。
林争松了半口气,可随即,他的目光凝固了。
陈墨交叠放在腹部的手中,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的方块,触手冰凉,质感沉重,就像……就像刚才那个男人衣袋里凸起的那一块。
这是什么?
林“争”想把它拿过来,指尖刚触碰到,陈墨的手指却猛然收紧,力气大得惊人。
“别……”
陈墨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含混的音节。他眼皮颤抖,似乎要醒来。
“陈墨?你醒了?刚才那个人是谁?”林争压低声音,连声追问。
陈墨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额头渗出冷汗,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对抗。那只紧攥着布包的手,青筋毕露。
“……船……”
又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船?什么船?
林争一头雾水,还想再问,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护士,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们面无表情,身材高大,像两堵沉默的墙。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林争同学,”领头的男人开口,声音毫无起伏,“根据你监护人的授权和‘星穹理工学院’的特别接收协议,你的治疗将转移到新地点。”
星穹理工……
那封破格录取的通知书。
林争脑子嗡的一声。一切都太快了。他看了一眼黑衣人,又看了一眼床上重新陷入痛苦挣扎的陈墨。
不对劲。
所有事情都不对劲。
“陈墨呢?还有苏晓呢?他们怎么样?”
“其他病人的情况,你不必关心。”黑衣人语气冷硬,“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时间很紧。”
说着,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已经上前,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林争床头的几件私人物品。那架势,不像转移病人,更像某种强制押运。
林争的心沉了下去。
这些人,不是医院的,也不是理事会的。他们身上有种和吴先生相似,但更加冰冷、更加非人的气息。
是“星穹理工”的人?
那个他视作唯一希望和救赎的顶尖学府,派来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床上痛苦的陈墨,看着他手里那个诡异的蓝色布包,又看着眼前这两个不容置喙的黑衣人。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出来。
刚才那个叫路迟的男人,和眼前这两个黑衣人,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对陈墨做了什么。现在,轮到他了。
“走吧,林争同学。”黑衣人发出最后的通牒,一只手已经搭上了林争的肩膀。
那只手冷得像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