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于父亲的记忆,模糊又清晰。是海港码头咸腥的风,是父亲宽厚手掌上的粗糙老茧,最后,是一场被官方定性为“操作失误,落水失踪”的冰冷事故。
失踪。
不是死亡。
这是林争心里最深的一道疤,从不示人。他拼命学习,想要考上星穹理工,就是想进入那个全国顶尖的海洋工程与深空探索学院,动用那里的资源,去查清当年的真相。
这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最好的朋友苏晓和陈默都不知道。
可眼前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年轻人,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他怎么会知道?
一股寒意从林争的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整个后背。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对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倒映着他所有挣扎的过往和隐藏的执念。
“你……”林争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身边的苏晓,一直沉默的苏晓,此刻也绷紧了身体。她不像林争那样外露,但她握着背包肩带的手,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词,每一个细节,试图在这片完全的未知中找到一丝逻辑的线索。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很享受他们的反应。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客厅。
“你看,你心里藏着一头愤怒的公牛,眼睛血红,见谁都想顶一下。可你连敌人是谁,牛栏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茶。
“这很可悲。”
行李袋里,陈默又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像是在应和这句话。
那一声呻吟,成了压垮林争紧绷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能再站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他需要信息,需要筹码,哪怕是和魔鬼交易。
他看了一眼苏晓。
苏晓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但她几不可查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给了林争巨大的力量。
他松开攥得发疼的拳头,拉开那把冰冷的铁椅子,坐了下来。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在仓库里回荡。
林争的动作很僵硬,每寸肌肉都处在戒备状态,仿佛椅子上布满了尖刺。他没有碰那杯茶,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个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姿STANCE。
“说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镇定,“你的条件。”
年轻人笑了,那双泛着紫意的眼睛里流露出欣赏。
“这就对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他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叫吴先生。”他自我介绍道,虽然这个称呼配上他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无比违和,“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机会的提供者。或者,一个更高级的老师。”
“高级的老师?”林争捕捉到这个词,旧印书院里那个古板严厉的教导主任也姓吴。
是巧合吗?
不,不可能。
“你们在书院里学到的东西,不过是些哄骗幼儿的图画书。”吴先生靠在椅背上,双臂张开,姿态舒展,“而真正的知识,那些能让你们对抗恐惧、掌握命运的知识,都被藏起来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藏在禁书区,藏在钟楼的怪响里,藏在你们室友无法控制的噩梦里。书院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筛选机器。它筛选的不是成绩好的学生,而是能从这些‘噪音’里听到旋律的灵魂。”
林争的心脏猛地一缩。
禁书区、钟楼、陈默的噩梦……这些他们费尽心力才窥探到的秘密,在对方面前,就像摊开的地图一样清晰。
“它把你们筛选出来,然后呢?”苏晓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清冷而镇定,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入问题的核心,“献祭?还是当成某种容器?”
吴先生的目光第一次从林争身上移开,落在了苏晓脸上。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别样的兴趣。
“哦?你比他有趣。他是一头只知道用蛮力的牛,而你……你试图理解规则。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对了一半。是献祭,也是容器。为了迎接‘归潮’,为了让莱耶城的碎片,更深地嵌入这个世界。”
莱耶城。
这个从苏晓口中听到过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此刻被吴先生如此轻易地说出,仿佛在谈论一个即将开盘的楼盘。
林争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颠覆,被撕裂。他所处的世界,仿佛一张薄薄的画纸,而吴先生正用手指,一点点将这张画纸捅破,露出背后光怪陆离、不可名状的真实。
“陈默……”林争艰难地开口,“他怎么了?”
“他?”吴先生的笑容变得有些残忍,“他的血脉比较特殊,对‘深海的低语’格外敏感。就像一台优质的收音机,能接收到别人听不见的频道。对书院那帮老家伙来说,他是完美的仪式坐标。对我们来说嘛……”
他拖长了声音,指尖再次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咚。”
行李袋里的陈默,发出一声长长的、混合着极度痛苦和解脱的叹息,然后彻底安静了下去。
林-Zheng and Su-Xiao's hearts leaped into their throats.
“别紧张。”吴先生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暂时切断了他和‘低语’的连接。让他睡个好觉。你看,痛苦和安宁,都在我一念之间。”
这比直接的折磨更让人恐惧。
他展示的不是暴力,而是绝对的掌控。
“我的条件很简单。”吴先生终于图穷匕见,他看着林争,一字一句地说,“书院的仪式必须进行,但我们可以改变仪式的目的。”
“什么意思?”
“老家伙们想用仪式打开一扇门,迎接他们的‘神’。而我,想在门打开的瞬间,窃取门后的力量。”他笑得像个偷糖果的孩子,“而你,林争,你就是那把能撬开锁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为什么是我?”林争不解。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除了身体比别人好点,性格比别人莽撞点,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因为你的‘纯粹’。”吴先生的紫瞳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大多数人在接触到禁忌知识时,要么崩溃,要么被同化。而你,你很特别。你恐惧,但你不屈服。你无知,但你敢挥拳。你的灵魂有一种奇特的韧性,就像一块能打磨钻石的顽石。这种特质,让你在引导那些混乱力量时,不会第一时间自我毁灭。”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终的诱饵。
“帮我,仪式成功后,陈默可以彻底摆脱血脉的诅咒,自由地活下去。苏晓能获得她梦寐以求的、超越人类极限的知识。而你……”
吴先生的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会告诉你,你父亲当年在港口,到底打捞上来了什么。以及……他在哪里。”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壶里的茶水,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
林争的大脑一片空白。对方开出的条件,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他的软肋上。拯救陈默,满足苏晓,以及……他最大的执念,父亲的下落。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交易。
也是一个来自深渊的邀请。
他能感觉到苏晓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询问和担忧。他知道,只要他摇头,苏晓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一起,哪怕是冲出去面对死亡。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陈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为祭品,不能让苏晓因为自己的莽撞而被拖入更深的危险。
更不能……放弃寻找父亲的唯一线索。
林争抬起头,迎上吴先生那双非人的眼睛。
“我怎么相信你?”他问。
“你不需要相信我。”吴先生轻笑,“你只需要相信,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背叛我,你们三个都会成为仪式最底层的燃料。与我合作,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去博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我要先确认陈默的安全。”林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能抓住的主动权,“我要亲眼看到他。活着的,完整的。”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点要求苍白无力。
然而,吴先生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
“可以。”
他站起身,朝那个黑色的行李袋抬了抬下巴。
“请便。不过我得提醒你,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的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言。
林争不再犹豫,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那个行李袋。苏晓紧随其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从废弃货架上拆下来的、半米长的铁棍,神情戒备。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争蹲下身,颤抖的手伸向行李袋的拉链。
拉链头冰冷刺骨。
他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鼓起勇气,而是本能的反应。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海水腥味和某种植物腐败的气味从拉链缝隙里钻出来,刺入他的鼻腔。
他猛地拉开了拉链。
行李袋里,蜷缩着的陈默,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确实还活着,胸口有微弱的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像是溺水了很久。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的皮肤。
在仓库昏暗的灯光下,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脸颊和手臂上,浮现出大片大片淡青色的、类似鳞片的斑痕。那些斑痕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还在微微翕动,边缘处渗出一些透明的、带着腥味的粘液。他的耳朵轮廓变得有些尖锐,耳后甚至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像是鳃裂的褶皱。
他不再完全是一个人类。
苏晓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手里的铁棍差点掉在地上。
林争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见过陈默在噩梦后身上出现短暂的鳞片,但都很快消退了。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种更深层、更稳定的异变。
这就是吴先生说的,“切断了连接”之后的样子?那如果连接上,陈默会变成什么?
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看到了吗?”吴先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悠悠响起,“这就是血脉的真相。书院想利用它,而我想……净化它。”
林争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向吴先生。
“净化?”
“对,净化。”吴先生摊开手,一脸无辜,“把他从这种不人不鱼的形态中解脱出来,让他变回一个纯粹的人类。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代价呢?”苏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依旧保持着诘问的姿态。
“代价,就是林争的合作。”吴先生的目光再次锁定林争,“现在,你看到你的朋友了。我的诚意,你也看到了。那么,你的答案呢?”
林争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吴先生,看向仓库深处的黑暗。
他仿佛看到那座沉没在异次元空间的古老学城,看到那扇即将被打开的、通往疯狂世界的大门。门后,是数不尽的怪物,是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知识。
而他,将被迫成为那个推门的人。
他的拳头再次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到疼痛。
“我答应你。”
林争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是,我也有条件。”吴先生笑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角的肌肉向上牵动,形成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看起来比哭更让人心里发毛。
“哦?条件?”他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一种成年人看待孩童任性的宽容,“有意思。你说说看。”
“第一,”林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背诵课文,“净化陈默,可以。但必须当着我的面。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彻底变回正常人,他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身侧的地板。
“就在这里。你们的人,你们的东西,都可以拿过来。但陈默,必须留在这里。”
这要求近乎无理,却是一个绝望之人能想到的、最直接的保险。他怕的不是吴先生耍花样,他怕的是陈默一旦被带入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就再也回不来了。
吴先生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对这个条件并不意外。
“可以。”他答应得异常爽快,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还有呢?”
林争的视线转向苏晓。
女孩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手里的铁棍握得更紧了,手背上青筋毕露。
“第二,”林争开口,声音硬邦邦的,“让她走。现在就离开这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不行!”
苏晓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她上前一步,站到林争身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林争,你疯了?你一个人应付不了他!”她压低声音,话语里满是焦急,“这个人……他不是普通人,他刚才说的话,血脉、净化……这些词汇都指向了某种超自然仪式!我留下,至少还能帮你分析!”
“分析?”林争几乎想笑,但他笑不出来,胸口堵得厉害,“你拿什么分析?用你的物理公式还是化学方程式?苏晓,这不是考试,这不是做题!这是会死人的!”
他吼出了最后一句话,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颤抖。
他是在吼她,也是在吼自己。
苏晓被他吼得一愣,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倔强地抬起下巴,直视着吴先生。
“我不走。我是他的同伴,陈默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自己逃跑。”
仓库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只有行李袋里,陈默喉咙里发出的、仿佛被水草缠住的微弱嗬嗬声。
吴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舞台剧。他等林争和苏晓的对峙告一段落,才慢悠悠地拍了拍手。
“真感人。友谊,总是人性中最闪亮,也最脆弱的一环。”他看向林可,“你的条件,我不能完全答应。”
林争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
“别急。”吴先生摆了摆手,“我不会对这位小姐做什么。我只是觉得,让她留下来,或许能让你更有‘动力’。毕竟,一个人的时候,人是很容易放弃的。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林争的耳朵里。
吴先生根本不在乎苏晓走不走,他在乎的是,苏晓的存在,能成为一个更有效的、拴住林争的枷锁。
林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输了。从他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谈判的筹码。
“……最后一个问题。”林争的声音沙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合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一个简单的工作。”吴先生说,“推开一扇门。”
“什么门?在哪?”
“你不需要知道它在哪。”吴先生的笑容扩大了,露出森白的牙齿,“你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去一个特定的地方,用你的精神,去‘想’那扇门。你的血脉,或者说你的特质,会成为钥匙。你的意志,会成为转动钥匙的手。很简单,对不对?”
简单?
林争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在书院禁书区瞥见的那些扭曲的文字和疯狂的图案。
用精神去想一扇门?
这听起来比用身体去撞开一座山还要荒谬和危险。那扇门背后,连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他没有选择。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行李袋里,皮肤上青色鳞片还在微微翕动的陈默。
又看了一眼身旁咬着嘴唇,一脸决然的苏晓。
“好。”林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现在,开始‘净化’陈默。”
“如你所愿。”
吴先生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诡异感。
仓库深处的阴影里,走出来两个穿着灰色连体工装、戴着厚重防毒面具的人。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如同两个幽灵,手里抬着一个密封的、银白色的金属箱。
他们将箱子放在陈默身边,打开。
箱子里没有手术刀,没有药剂,只有一盏造型古朴的提灯。提灯的灯罩是某种暗黄色的晶体制成,上面蚀刻着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不断变化的纹路。灯芯的位置,没有火焰,而是一团悬浮着的、仿佛液态金属般的、涌动不休的黑暗。
那黑暗似乎是活的,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林争感觉自己的思绪要被吸进去。
“这是……‘暗星提灯’?”苏晓失声低语,她显然从她父亲的某些笔记里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传说中能够吸收和置换异常能量的悖论造物……”
吴先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苏教授的女儿,果然见识不凡。没错,它会‘吸走’陈默血脉里那些不属于人类的部分,再用更‘纯粹’的能量填补进去。”
一个灰衣人将提灯拿起,凑近陈默的脸。
另一个灰衣人则拿出一个奇怪的、类似音叉的金属装置,在陈默的太阳穴旁边轻轻一敲。
“嗡——”
一阵低沉却极其尖锐的嗡鸣声瞬间扩散开来。
林争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根钢针狠狠刺穿,耳膜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苏晓更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林争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
而躺在地上的陈默,反应最为剧烈。
他猛地弓起身子,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他皮肤上的青色鳞片瞬间根根倒竖起来,边缘渗出的粘液变得浑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他那变得尖锐的耳朵里,流出了暗红色的血。
“别紧张。”吴先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这是净化的必经过程。就像从伤口里挤出脓血,总会有点疼。”
那个手持提灯的灰衣人,缓缓拧开了提灯底部的某个开关。
灯罩里那团液态的黑暗开始加速涌动,暗黄色的晶体灯罩上,那些繁复的纹路一一点亮,散发出幽暗的光芒。
光芒笼罩了陈默。
林争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看到,那些幽暗的光线仿佛变成了无数活着的、细小的触手,钻进陈默的皮肤。而陈默身上的青色鳞片,则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开始一片片地剥离,化作淡淡的青烟,被吸入提灯那团黑暗的灯芯之中。
整个过程诡异而又安静。
陈默不再挣扎,他瘫软在地,身体微微抽搐,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林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根本不是什么净化!
这更像是一种……掠夺!
那盏诡异的提灯,正在疯狂地抽取着陈默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它在抽走陈默的生命力!”苏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看出了不对劲,“他的血脉和生命是共生的,强行剥离,他会死的!”
“死?”吴先生轻笑一声,“不,他不会死。他只会变回一个‘普通人’。一个虚弱的、再也没有能力感知到深海呼唤的、彻底与血脉断开连接的……残次品。”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让他‘安全’。”
林争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明白了。
吴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治好”陈默。他要的,是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潜能、变得无比虚弱、以此来反衬出林争“价值”的道具!
一个活生生的、用来刺激他的道具!
“停下!”林争怒吼着,就要冲过去。
但吴先生只是抬了抬手。
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出现,像一堵墙,死死地挡在林争面前。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前进分毫,那股力量冰冷、粘稠,带着宇宙深空般的死寂,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冲动,林争同学。”吴先生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仪式还没结束。你看,鳞片快要消失了。”
林表示绝望地看着。
陈默身上的鳞片确实在迅速消退,他那尖锐的耳朵轮廓也开始变得圆润,耳后的鳃裂褶皱正在慢慢愈合。
他正在变回“人”的样子。
但他的生命气息,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林争的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这一次,传来了钻心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他死死地瞪着吴先生,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字一顿地问。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了。
一个书院的教导主任,绝不可能拥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力量。
吴先生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变得前所未有的灿烂和……非人。
他的五官似乎在原地发生着极其细微的扭曲和变化,仿佛有一千张不同的脸,正在他那张普通的、刻板的脸皮下争先恐后地想要钻出来。
“我?”他歪了歪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我是一个信使,一个教师,一个看客……一个热衷于给迷途的羔羊指出各种不同道路的……引路人。”
他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嘶哑,仿佛有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们可以叫我……吴先生。”
他最终还是用那个平平无奇的称呼,结束了这场诡异的自我介绍。
就在这时,那盏提灯上的光芒忽然暗淡下去。
灰衣人关掉了开关,将提灯重新放回金属箱里。
地上的陈默,已经彻底变回了人类的模样。皮肤上再也看不到一片鳞片,只是脸色苍白得像停尸房里的尸体,嘴唇毫无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像一个精美的、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蜡像。
“看。”吴先生摊开手,像个展示完杰作的艺术家,“他现在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了。安全,无害。我的诚意,你看到了。”
林争没有说话。
他只是快步走到陈默身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微弱得像是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现在,该你了。”吴先生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履行你的承诺,完成你的第一项工作。”
林争缓缓站起身。
他心中的愤怒、恐惧、无力感,在这一刻,反而全部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他知道,任何情绪化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眼前这个自称“吴先生”的怪物,以玩弄人心为乐。他越是挣扎,对方就越是兴奋。
想要救陈默,想要带着苏晓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顺从他,在他制定的游戏规则里,找到那个唯一的、可能存在的破绽。
“去哪里?”林争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书院,图书馆,三楼西侧,古籍禁书区。”吴先生报出一个精准的地址,“你应该很熟悉那里,不是吗?”
林争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要我做什么?”
“那里有一个书架,编号是G-7。书架的第三层,放着一本用人皮装订的书,书名叫《De Vermis Mysteriis》,《蠕虫之秘密》。”
吴先生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
“我不需要你翻开它,也不需要你阅读它。我只需要你……把手按在它的封面上,然后,闭上眼睛,用你全部的意志,去‘想’。”
“想什么?”
“想一扇门。一扇你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门。想它在你的脑海里,变得清晰,变得真实。想你要推开它。”
吴先生走上前来,拍了拍林争的肩膀,动作亲昵得让人毛骨悚然。
“就这么简单。完成这个,我就让人把你的朋友送到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他虽然虚弱,但死不了。”
“如果我做不到呢?或者……我拒绝呢?”林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吴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蕴含着一千张面孔的眼睛,平静地看了一眼林争,然后,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苏晓,最后,视线落在了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陈默身上。
没有威胁,没有话语。
但那眼神所包含的意味,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加冰冷,更加残忍。
林争读懂了。
拒绝的下场,不是他自己死。
而是他们三个,会一起坠入比死亡恐怖一万倍的深渊。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片死寂的平静再次占据了他的眼神。
“带路吧。”他说。吴先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外走去。
他的背影笔挺,步伐从容,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粘连感的“嗒……嗒……”声,仿佛每一步都从地面上撕下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林争跟在他身后,不多不少,三步的距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陈默,不去想苏晓。大脑此刻必须是一台冰冷的计算机,记录下每一个细节。走廊的长度,窗户的位置,消防栓的型号,甚至吴先生走路时肩膀不自然的、极细微的摆动频率。
一切都可能是线索。一切都可能是武器。
书院的夜晚静得可怕,月光惨白,将窗格的影子拉长,扭曲,像一道道囚笼的栏杆投射在墙壁上。
他们走进了图书馆。
白天的书香与暖光消失无踪,取而代主的是陈腐的纸张气味和一种更深层的、如同古墓般的阴冷。空气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三楼西侧。
通往古籍禁书区的路被一道沉重的、雕花的铁栅栏门挡住。门锁早已不是学校统一的型号,而是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锁。
吴先生没有用钥匙。
他只是把手掌贴在冰冷的锁面上,林争听见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把黄铜锁像是活了过来,内部的机括自行转动、解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尘埃、霉菌和某种……类似福尔马林与干枯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争的胃里一阵翻搅,但他忍住了。
禁书区内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微弱的壁灯,勉强勾勒出高耸入顶的书架轮廓。那些书架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守护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先生停在了一个标有“G-7”的牌子前。
他侧过身,用眼神示意。
林争机械地迈步上前。他的目光扫过书架第三层,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本书就在那里。
它的封面是暗黄色的,带着不规则的、深浅不一的纹路和斑点。那不是皮革,不是羊皮纸。他见过烧伤病人的皮肤移植手术纪录片。
他认得出来,那是人皮。
封面的正中央,用烙铁烫出几个扭曲的拉丁字母——《De Vermis Mysteri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