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接近尾声,校园里弥漫着一种躁动又疲倦的气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又开始飘起绵密的雨丝。
徐岩正在草稿纸上推演一道复杂的轨道力学题,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突然越过“三八线”,滑到他摊开的习题集上。他蹙眉,抬眼看向来源。
林满坐在隔着一条过道的邻座——这是文化周活动临时调整的座位。他正低头看着一本诗集,手指却紧张地蜷着。见徐岩看过来,他飞快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纸条,脸颊又有点泛红。
徐岩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清秀有力,带着点速写的流畅感:
【徐岩同学:
广播站‘城市声音档案’项目缺一段独特的工业背景音。放学后能陪我去老电厂录变压器嗡鸣吗?那里安全,但一个人去有点怵。
PS:我知道后门怎么翻进去。
——林满】
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双手合十的简笔小人。
徐岩的目光在“一个人去有点怵”和“翻进去”上停留了几秒。他想起那晚便利店外徘徊的、眼神不善的身影。老电厂在城西废弃区,比便利店所在的街区更偏。
他捏着纸条,没立刻回应。耳机里天体物理的讲解还在继续。理智告诉他:浪费时间,风险未知,毫无必要。
他转了下笔,在纸条下方空白处,用物理题的严谨笔迹写下一个字:
“嗯。”
……
雨势在放学时转大。废弃的老电厂像一头蹲踞在铅灰色雨幕中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沉默而森然。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潮湿的苔藓和一种陈旧的机油混合灰尘的味道。
林满熟门熟路地带着徐岩绕到一处坍塌了大半的围墙边,动作灵活地攀爬上去,伸手拉徐岩。徐岩避开他的手,自己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地时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白色的球鞋鞋帮。
厂区内空旷巨大,雨水砸在破碎的玻璃窗和生锈的金属结构上,发出空洞而嘈杂的回响。巨大的变压器阵列矗立在厂房深处,像沉默的钢铁森林。即使废弃多年,靠近时,依然能感受到空气中一种低沉的、几乎察觉不到却又无处不在的嗡鸣,那是钢铁在岁月和湿气侵蚀下残余的震颤。
“就是这里!”林满的眼睛亮起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他拿出专业的录音笔和指向性麦克风,小心翼翼地调试。
徐岩站在一旁,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下颌线。他沉默地看着林满专注工作的侧脸。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湿润明亮。他调试设备时微蹙的眉头,找到理想录音位置时嘴角扬起的微小弧度,都带着一种纯粹的热忱。这种热忱,和徐岩面对物理难题时的专注不同,它更…鲜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投入其中的感染力。
“徐岩,你听!”林满突然把一只监听耳机塞到徐岩左耳(避开了他戴骨传导耳机的右耳),脸上是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录下来了!这种低频的嗡鸣,像不像大地的心跳?或者……沉睡巨龙的鼾声?”
耳机里传来经过放大的、深沉而稳定的嗡鸣声,混合着雨水的背景音。确实有一种奇特的、属于工业废墟的生命力。徐岩看着林满被雨水打湿后更显白皙的侧脸,和那双盛满兴奋的眼睛,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耳机里那低沉的嗡鸣,似乎也共振到了他的胸腔深处。
录音很顺利。但返程时,暴雨倾盆而至,毫无预兆地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两人被困在老电厂锈迹斑斑的门廊下,校服几乎湿透,冷意开始渗透。
“完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满看着瓢泼大雨,愁眉苦脸,“这里打不到车。”
徐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向雨幕中唯一亮着暖光的方向——街角那家小小的“岩妈便利店”。他沉默了几秒,简短道:“跟我来。”
两人顶着暴雨冲进便利店时,带进一身湿冷的寒气。收银台后,徐岩的母亲——一个面容疲惫但眼神温和的中年女人——抬起头,看到儿子和另一个湿漉漉的男孩,立刻心疼地“哎哟”一声。
“小岩?快进来!这大雨天的!还有你同学,快擦擦!”她连忙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两人,又转身去开热饮柜,“冻坏了吧?阿姨请你们喝热的。”
“谢谢阿姨。”林满礼貌地接过毛巾,声音清亮。
徐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擦着头发,目光扫过货架深处——那里,两个穿着花哨T恤、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叼着烟,眼神不善地打量着他们,其中一个手里还抛玩着一把折叠小刀。徐岩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覆了一层冰霜。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了林满和那两个混混视线之间。
“来,热乎乎的关东煮!”徐母端着两个纸杯过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萝卜、魔芋丝、海带结和鱼丸,浓郁的汤汁香气瞬间驱散了寒意。
两人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外面霓虹灯的光晕扭曲成流动的色彩。林满捧着纸杯,小口喝着热汤,满足地喟叹一声,冻得发白的脸颊终于有了血色。
“你妈妈真好。”林满轻声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窗外模糊的光影,“店里也很暖和。”
“嗯。”徐岩应了一声,也低头咬了一口萝卜。热汤的温度从食道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暴雨带来的寒意。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满放在腿上的速写本——刚才冲进来时他一直紧紧护在怀里,此刻本子边缘也被雨水浸湿了。
林满顺着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速写本推过去一点,翻开了其中一页。声音很低,带着点不好意思:“刚才……在门廊躲雨时画的。”
纸上是用防水炭笔快速勾勒的雨景。线条狂放有力,捕捉了暴雨的磅礴气势。但画面的焦点,却是门廊阴影里一个挺拔而沉默的侧影——徐岩。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他微微仰头望着雨幕,眼神深邃,像在凝视着某种未知的宇宙深空。他的左耳,那只黑色的骨传导耳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画纸的边缘,被雨水晕开了一小片模糊的灰调,恰好笼罩在画中人的睫毛上。炭笔的颗粒感让那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显得格外浓密,甚至……有种脆弱的精致感。
徐岩看着画中的自己,又看看眼前头发还湿漉漉、捧着关东煮小口喝着、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的林满。窗外的雨声、便利店的暖光、关东煮的香气、画纸上那个被雨水模糊了冷硬棱角的自己……还有林满那双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温润的琥珀色眼睛。
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带着点酸胀感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徐岩精密运转、只装着公式和轨道的心脏。像一颗偏离了计算轨道的小行星,不受控制地坠入了大气层,摩擦出炽热的、无法忽略的光。
他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鱼丸。汤汁溅了一点在手上,有点烫。
就在这时,货架深处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徐岩握着纸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他抬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刺向那两个混混。其中一个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另一个则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林满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顺着徐岩的目光看过去,脸上轻松的表情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
便利店里短暂的温馨,被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悄然撕裂。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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