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雨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徐岩精密运转的世界里激起了持续扩散的涟漪。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绝不会留意的“噪音”:广播站午间放送的轻柔音乐里,偶尔会夹杂着林满念稿的片段;课间走廊上,那个清亮的声音笑着和同学说话;甚至在他戴着耳机解题时,隔壁文科班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集体朗诵声,也变得不再那么纯粹是干扰。
而那张画着他被雨水模糊睫毛的速写,像一个顽固的印记,时不时在他脑海的空白处浮现。那睫毛的脆弱感,和他母亲深夜点钞时疲惫的侧脸,以及货架深处混混阴冷的眼神,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烦躁的混乱。
这种烦躁最终转化成了行动。放学后的物理器材准备室里,徐岩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拆开了那个备用的、小型骨传导耳机模型。温鑫探头进来:“徐神?还不走?研究啥呢?”
“优化模型。”徐岩头也不抬,用精密的小工具拆卸着耳机内部的微型振子。他需要更小的体积,更高的灵敏度,更贴合耳后的弧度……他脑中精确地计算着力学传导路径,图纸在草稿本上飞快勾勒成型。
几天后,一个改装过的、只有原来一半大小的银色骨传导耳机出现在徐岩手中。他找到林满时,对方正抱着速写本,在旋转楼梯那个充满“天光”的角落,试图捕捉窗外雨后初晴时,云层缝隙里漏下的、短暂而绚烂的“耶稣光”(云隙光)。
“给。”徐岩把那个小小的银色物件递过去,动作干脆得像递一张草稿纸。
林满惊讶地看着他掌心那枚精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耳机。“这是……?”
“优化后的骨传导模型。”徐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振子体积缩小37.5%,贴合度提升,声波转化效率理论值提高18.2%。你试试。”他指了指林满的右耳。
林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学着徐岩的样子,将耳机轻轻卡在右耳耳后的颅骨上。徐岩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段他录下的、老电厂变压器的低频嗡鸣。
嗡——
那低沉、稳定、带着工业力量感的声音,瞬间通过骨骼清晰地传入林满的听觉神经!比上次在实验室通过手背传导的更加清晰、饱满、直接!仿佛那沉睡的钢铁巨兽就在他耳边呼吸!
林满猛地睁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徐岩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窗外那束正巧穿透云层落下的、耀眼的云隙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温暖击中了他。他张了张嘴,却一时失语,只能用力地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
徐岩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眼中那片被云隙光照亮的琥珀色海洋,感觉胸口那块名为“烦躁”的坚冰,似乎被这笑容融化了一角。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束正在消散的光。
林满珍惜地抚摸着耳后冰凉的金属,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飞快地翻开速写本,找到最新的一页空白,拿起炭笔,刷刷地画起来。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具象的人或景。
线条是流动的、抽象的。起伏的波峰波谷,如同连绵不绝的山脉。但仔细看,那山脉的轮廓,竟带着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冷硬的、棱角分明的、属于某个人的下颌线条。而在“山脉”的某个特定频率点上,他用铅笔涂上了一小片极其温暖、极其明亮的暖黄色,像一小簇燃烧的火焰,又像一束穿透云层的、稍纵即逝的光。
他画的是徐岩的声音。是那通过骨传导耳机传递过来的、带着金属质感和奇妙共振的声波。是独属于徐岩的“频率”。
他把这张画撕下来,郑重地递给徐岩。画纸的边缘,他用极小的字写着:
【《声波可视化:XY→LM 2020》】
徐岩接过这张画。冰冷的山脉轮廓,温暖的共振点。冰冷的金属耳机,温暖的琥珀色笑容。截然不同的元素,却在他手中这张纸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无法用公式解释的和谐。
他沉默地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上那片温暖的暖黄。良久,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
这份隐秘的温暖共振并未持续太久。一场突如其来的“竞赛组泄题风波”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徐岩头上。有人匿名举报,声称徐岩提前拿到了下周全市物理竞赛决赛的试题。证据是一张模糊的、似乎是他从物理老师办公桌上拿走试卷的偷拍照。流言蜚语瞬间席卷校园,质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无处不在。
徐岩被竞赛组暂时停训。他沉默地承受着,依旧按时上课、做题,但周身的低气压几乎能冻伤人。他试图找出证据自证,但那张照片的角度刁钻,一时间竟难以彻底澄清。物理老师也承受着压力,无法明确表态。
午休时间,校园广播站本该播放轻柔的音乐。徐岩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塞着耳机,试图用更高强度的物理题解析淹没外界的噪音。
突然,耳机里舒缓的音乐戛然而止。
几秒的电流杂音后,一个清亮、熟悉、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孤勇的决绝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骨传导耳机,也穿透了整栋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
【“……下面这首歌,送给所有在黑暗中坚持寻找光的人。”】
紧接着,简单而干净的吉他前奏响起。是《追光者》。
林满的声音,通过广播站的麦克风,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唱了出来。没有伴奏清唱,只有他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此刻浓得化不开的坚定情感,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
【“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我是浪花的泡沫,某一刻,你的光照亮了我……”】
歌声穿透墙壁,穿过走廊,钻进每一间教室。做题的学生抬起头,闲聊的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大胆的歌声。也瞬间明白了这首歌是为谁而唱。
徐岩猛地摘下了耳机。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歌声清晰地传来,不再是透过冰冷的骨传导,而是直接冲击着他的耳膜,带着一种滚烫的力量。
他看见对面文科楼,高二(7)班的窗户被推开,林满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他手里没有稿子,只是握着麦克风,目光坚定地望向理科楼的方向,望向徐岩所在的窗口,用尽全力地唱着:
【“你看我多么渺小一个我,因为你有梦可做,也许你不会为我停留,那就让我站在你的背后……”】
阳光落在林满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驱散着笼罩在徐岩身上的阴霾和冰冷。
徐岩站在窗边,看着对面那个为他而歌的身影,听着那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歌声。胸中那块坚冰,在歌声和阳光的双重灼烧下,轰然碎裂。一种滚烫的、陌生的、几乎让他眼眶发热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坝。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怒气冲到了七班窗口下方。是金子阳。他刚从操场训练回来,满头大汗,冲着楼上的林满吼道:“林满!你疯了?!下来!为了那个书呆子值得吗?!你想被处分吗?!”
林满的歌声顿了一下,却没有停止。他看了金子阳一眼,眼神里有歉意,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继续唱着,歌声甚至更加高亢。
徐岩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看到了金子阳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对林满的担忧。那句“为了那个书呆子值得吗?”像一根刺。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教室,朝着对面文科楼的方向。他要去那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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