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甄家乃淮南当地望族,府邸后花园占地极广。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奇石,无一不精巧。

园中种植着各地名花异草,四季皆有景致。

为了和霍家这门亲事的相看,甄鸿年特意命人将“漱玉亭”附近打扫得格外干净,并摆上了精致的点心和茶水。

随后叫来六娘云霓和她的生母刘姨娘。

六娘生得温婉秀丽,性情柔顺,是甄鸿年最满意的听话孙女。

刘姨娘则是二儿子甄原房里最受宠的姨娘之一,精明圆滑。

“霓儿啊,今日你便在这里,与你姨娘一同赏花品茗。”甄鸿年慈爱地看着云霓,笑意却不达眼底。

“镇北侯对园中景致颇有兴趣,待会儿或会路过此处。你须得表现得端庄贤淑,温柔可人,切不可失了礼数。”

六娘心中一颤,家里嫁出去那么多个姐姐了,她又不傻,当然明白祖父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她在这里“偶遇”那位传说中的镇北侯霍骁,为联姻铺路。

她对嫁给那样一位威名赫赫、冷酷无情的君侯感到恐惧,但她又不敢违抗祖父的命令,只能红着脸,低声应道:“是,祖父。”

刘姨娘则喜形于色,连连点头:“家主放心,霓儿最是懂事,定不会让您失望。”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女儿能嫁入霍家,她这个姨娘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将来要是那霍侯登上那个位子,女儿岂不是……

甄鸿年闻言满意地离去,去前厅招待其他宾客。

刘姨娘拉着云霓在漱玉亭坐下,细细叮嘱她待会儿见到霍骁时该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如何展现自己的曼妙身姿。

云霓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努力去记住姨娘的话。

……

后花园的另一侧,云舒独自一人,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穿梭在花草丛中。

园中的花草,在别人眼里是观赏的好景,在她眼里,却只有可入药与否的区别。

退掉和徐家的亲事后,她的心绪愈发平静。

这两日或是在家采药配药,或是出门义诊,日子忙碌且充实。

园中花团锦簇,云舒的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寻找药草上,时而蹲下身仔细辨认,时而轻柔地拨开枝叶。

微风吹过,带起她几缕发丝和衣袂,整个人显得宁静而专注。

手提竹篮,沿着蜿蜒的小径徐徐而行,浑然不觉间就走到漱玉亭附近。

漱玉亭的风景极好,一汪清澈的湖水环绕着小亭,湖边垂柳依依,不远处的假山嶙峋,瀑布潺潺。

云舒却无心赏景,稍稍休息喘了口气,见竹篮里已经收获颇丰,刚准备回去清洗干燥炮制,前方的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心头猛地一跳。

对面鹅卵小道上负手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镇北侯霍骁。

他依然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在他身边,手持羽毛扇,应当是传说中那位被称为“鬼谋”的军师公孙明,以及几名霍家亲卫。

霍骁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她家后花园,联想到刚才在漱玉亭看到了六姐姐和刘姨娘,云舒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祖父为霍骁和六姐姐安排的“偶遇”!

她转身欲走,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离她俨然已经不过几步之遥,这会再走,就显得做贼心虚似的。

思及此,她干脆装作没看见对面来人,继续低着头、作在院中采花摘草的专注神态。

公孙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清丽女郎,虽然那只看到一个背影,但依旧让人觉得气质高雅,再联想到甄家主今日的安排,心中立刻有了判断。

“主公,此处风景甚好。”

公孙明对霍骁说道,然后看向云舒的方向,微笑着开口:“这位想必就是甄家六娘子?久闻甄家女儿个个蕙质兰心姝丽高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舒心中一紧,微微欠身行礼,声音轻柔得体:“七娘见过君侯,见过公孙先生。”

“我六姐姐在前方的亭子中,君侯和先生请便。”

公孙明看到正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忙拱手赔不是。

云舒颔首回之轻笑,不甚在意。

霍骁瞥了始终低着头、仿佛他是什么凶神恶煞看他一眼就会没掉半条命的女郎,半个眼神没给,甩袖而去。

见人走远,云舒如临大赦,提着篮子飞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霍樑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悄声和身旁人嘀咕,“这是七娘子?和主公议亲的人不是她?”

霍烬:“那日听甄公的意思,他是想将六娘许配给主公。”

霍樑好奇道:“六娘子比七娘子还美吗?”

霍骁厉声道:“休对女子容貌评头论足,没个礼数。”

两人闻言下意识纷纷噤声。

被强行安排姻亲的主公太不好惹了,早知道他们也跟霍凛霍垚两人去码头暗访了。

公孙明笑道:“妹妹容色姣好,姊姊自然也是不会差的;主公安心就是,甄公当不敢随意搪塞主公。”

霍骁兴致缺缺、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就在这时,刘姨娘从漱玉亭中走出,见霍骁和公孙明竟然站在小径上说话,心中焦急,就拉着六娘快步走了过来。

“君侯、公孙先生,怠慢了怠慢了!”刘姨娘满脸堆笑,急忙迎上前,“这是六娘云霓,快,给君侯和先生请安。”

她拉着云霓上前行礼。

面前的男人威严太重,周身气势也过于摄人,云霓呼吸都快吓停了,低着头不敢直视眼前人。

因为紧张,行礼时动作都僵硬了几分。

公孙明看着甄云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才是六姑娘。

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容貌,且看起来比七娘子更为柔顺几分。

甄公倒是会挑人的。

主公已是极为强硬的脾性,若主母再是个厉害人,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霍骁冷眼瞧着眼前这位看到他就吓得连话都说不齐整、只顾着瑟瑟发抖的女娘,实在是半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怕成这样?

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回家干什么?

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

“六娘子不必客气,本侯忽然想起还有要紧军务亟待处理,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刘姨娘愣住了。

家主不是说,是让六娘陪霍侯赏花吗?

怎么忽然就有公务在身了?

公孙明会意,立刻对刘姨娘和甄云霓道:“刘姨娘、六娘子,君侯却是忽有要紧事务处理,我等就先行告辞,若有缘再约聚。”

刘姨娘虽然满腹疑问,但不敢违抗霍骁的命令,只能带着满脸的困惑和不甘,拉着同样不明所以的甄云霓退了下去。

……

前院家主书房

甄鸿年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指尖摩挲着汝窑茶盏,听着窗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他特意命人在花厅摆了碧螺春,原想等霍骁相看六娘后,再听那少年君侯说些场面话,谁知茶才喝到第三盏,书房门便被叩得响。

“霍侯到——”小厮的声音带着颤音。

甄鸿年慌忙放下茶盏,起身时袖口扫得棋盘轻晃,一颗白子“啪嗒”掉进棋奁。

抬眼只见霍骁身着玄色劲装,腰间玉带缀着枚狼首纹玉佩,冷着脸跨进门槛。

“甄公好兴致。”霍骁声音如冰泉击石,目光扫过桌上残棋,“在下可是打扰了?”

甄鸿年赔着笑,眼角余光瞥见霍骁眉间凝着的霜色,心里暗暗打鼓。

他示意小厮添茶,却见霍骁负手而立,压根没有落座的意思,只得赔笑道:“君侯肯与小女相看,是甄家的福分。不知六娘……”

“六娘也还好,只是性子太过怯懦。”霍骁打断他的话,指节敲了敲窗棂,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走。

“与我行礼说话,她竟连眼皮都不敢抬,若真成了亲,难道要霍家主母每日躲在屏风后见人?”

甄鸿年心口一跳,忙道:“六娘素来深居简出,初次见贵客难免羞涩……”

“不是羞涩,是惧怕。”霍骁忽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剜过来,“她见了我连话都说不利索,日后如何主持中馈?甄公莫不是想让霍府闹一出主母无力执掌后宅的笑话?”

甄鸿年喉间发紧,下意识去摸胡子,却触到掌心一层薄汗。

他心里暗骂,这霍骁生得人高马大,脾气又像冰窟里捞出来的,能怪他孙女看到害怕吗?

别说小姑娘了,街上抓个大老爷们看着他也得畏惧三分啊,

这人难道没点自知之明,怎好意思在这事上借题发挥?

甄鸿年正琢磨着如何圆场,却听霍骁忽然开口:“甄家除了六娘,可还有待字闺中之人?”

案头铜炉飘来沉水香,甄鸿年指尖一颤,差点碰翻香炉。

他定了定神,斟酌道:“五娘倒是也待字闺中,可她性子过于骄纵跋扈。至于幺女七娘……”

他顿了顿,“这孩子自小被宠坏了,脾气也是倔得很,恐难入君侯法眼。”

霍骁无声挑眉,“我倒是听闻七娘子凭借一己之力退了徐家的婚约,言辞犀利,行事果断,连徐家崔夫人都拿她没辙。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甄鸿年瞳孔微缩,那退婚之事他原想遮掩,谁知竟已传到霍骁耳中。

霍骁缓步上前,指尖敲了敲桌案:“徐清让纨绔成性,七娘子当机立断退婚,足见有勇有谋。霍某生平最敬重有胆识的果断女子。”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甄鸿年如何听不明白?

他捏着胡子干笑两声,道:“七娘那丫头,发起脾气来连我这祖父都管不住。前几日因找几味药材,把府上翻了个遍;平日里脾气大的呦,连我这个祖父都敢指责,时不时就嫌我喝酒的酒气熏着她养的兰花……”

“哦?”霍骁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甄公治家严谨,连族中子弟都管教得规规矩矩,怎会治不住一个小姑娘?莫不是……”

他忽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老大人心疼孙女,不愿她嫁到幽州骨肉分离?”

甄鸿年只觉后颈一阵发凉,喉间滚过一声叹息,“贵府有太夫人坐镇,又有宗室女刘夫人,想来规矩森严,七娘散漫惯了,恐难适应……”

“散漫?”霍骁直起身子,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秋猎图》,“甄公何出此言?在下观七娘子行事,分明极有主见。甄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真觉得七娘品行不足以堪配……”

他忽然转身,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还是舍不得将掌上明珠嫁到幽州怕我霍家委屈了她?”

甄鸿年只觉这话如针尖般扎人,偏生又无从反驳。

他望着霍骁腰间那枚狼首玉佩,想起坊间传闻的其手段狠辣如狼,指尖不由得攥紧了袖口。

霍骁垂眸望着甄鸿年捻动胡须的手指,心下对甄家情况愈发明了。

这老人家恐怕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偏心藏得有多深!

他提起五娘,语气里平淡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孙女;说起六娘,也只添了一分怜惜;

唯有提到那位七娘子,眼角皱纹里都浸润着温软的笑意。

嘴上嫌弃,却活像护崽的老母鸡生怕旁人瞧出窝里藏着的金凤凰。

霍骁对甄鸿年其人早已了如指掌。

此人管家极为严苛,不许家里其他儿孙行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接连将四个孙女远嫁各处为家族求安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样的人却能纵着七娘退婚,允许七娘出门义诊,甚至在自己这门别人想攀都攀不上的亲事上,宁可说七娘不好也要把六娘推给自己。

霍骁想也明白,自家这门亲事,在这位甄家主内心深处,只怕比徐家还要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