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从母亲院里回到寝房,宣娘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杏儿替她褪去层层衣衫,直到热气缭绕的温汤润透身子,云舒才觉这一日的疲惫都尽数散去。
杏儿净手后来给女郎按揉太阳穴;春儿手持绢帕,替女郎擦洗各处;宣娘忙着准备沐浴后的寝衣和涂抹保养的香膏香露。
三人都是云舒自幼相伴宛如家人一般,私下无人处,说话也从无主仆之分。
杏儿:“咱们女郎如此绮颜玉貌,镇北侯倾心女郎简直太正常不过。”
云舒没好气轻拍下额间的手,“胡说什么呢,你几时看到他对我倾心了?”
“不倾心为何要向家主求娶女郎?若只是为联姻,家主初定的人选可是六娘子。”
“若论美貌,六娘子也是称得上容色动人;君侯却只见了一面就了无下文;由此可见,君侯并非只看中女郎美色。”
说起这个,云舒倚着桶壁,“我心里也奇怪,今日我问缘由,那人竟回了句我比六姐姐凶悍。”
一句话说得杏儿春儿还有宣娘三人都笑了。
云舒愤愤道:“我凶悍关他何事?知道我凶悍还敢点名娶我,我看他莫不是哪里不正常。”
春儿:“谁说女郎凶悍了?君侯什么眼神,咱们姑娘明明最是个温柔和善之人。”
云舒:“怪就怪在那次恐吓徐清让的话让那人听到,为此给我定了个凶悍的罪名。”
宣娘:“以婢子看,君侯此言只怕有些口不对心,若他当真嫌女郎凶悍,又何必费心思和家主改换联姻人选。”
杏儿:“外面不都说,霍家与咱们联姻,是为漕运?”
宣娘:“镇北侯要在燕国境内兴修水渠,所耗费物资需借助漕船运往各处;这几日,家主早出晚归忙得就是此事。”
要猜透那样一个深刻不测的男人,实在是太费脑筋的事。
被热水浸泡的身子愈发酥软,脑子也渐渐地转不太动,擦干身子套上新制的浅紫色丝绸绣玉兰花寝衣,云舒动作麻利的钻进床帐。
不忘吩咐杏儿:“去打点检查一下我的药箱和针盒,明日医馆还有一天义诊。”
杏儿应下后,掖好帘帐悄声退了出去。
房内燃着静心香,不多时空气中便传来女儿家似有若无的细微鼾声。
守夜的宣娘进来查看女郎被子是否盖好时,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怔,后眉眼弯弯,无声笑了笑。
女郎睡觉一向不大老实,今日受了累,睡姿倒是老实了,却打起了鼾。
这鼾声似有若无,动静小得若不是到身前根本就听不出,宣娘是云舒的乳母,自幼带大七娘且视若己出,见此不便慈母心肠乍起,在床边静坐了许久才离开。
……
仁寿堂乃甄家出资兴办、专为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穷苦百姓提供义诊、无偿赠药。
淮南富庶,可越是富庶的地方,也越是不会缺少贫苦。
甄鸿年秉性懦弱,可对百姓却有一颗怜贫惜弱之心,甄家不缺银子,仁寿堂兴办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
云舒之前,前来医馆坐诊的是其母苏夫人。
随着云舒长成,医术青出于蓝,苏夫人便将医馆大小事悉数交给女儿。
每逢时节交替之际,医馆看病的人总是比往常更多一些;除了云舒,另还有三位大夫在仁寿堂坐诊,诊金都走甄家官中的账目。
这三位大夫乃苏家学徒,苏夫人的娘家乃杏林世家,七娘之外祖父曾名冠天下,四方求学之人不计其数。
而今在医馆帮衬的三位,论辈分,当是苏夫人的师弟和师妹,两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姓曹,一个姓赵;还有位年龄只比苏夫人小一岁的妇人,姓凌。
云舒对三人都以师叔、凌姨相称。
医馆四位大夫,分工亦有不同。
曹师叔负责男病人,凌姨负责妇人之病,赵师叔擅长跌打损伤;而七娘多是接手诊治生病的孩童。
……
阳光透过医馆的窗棂,药香袅袅,混着艾草淡淡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
云舒正半跪坐在竹榻前,专注地给膝盖摔伤的男童处理伤口。
她手指捏着浸了药水的棉帕,动作轻柔又小心,生怕弄疼孩子。
男童四五岁大的模样,这会疼得呜呜直哭,小胳膊小腿胡乱挥舞着,想要躲开。
“别怕,很快就好。”她声音温柔,一边继续给伤口上药,一边从袖中摸出颗糖,塞进孩子手里,“乖乖的,上完药吃颗糖就不疼了。”
年轻的女娘低垂着眼睫,面容灿如桃花,声音温柔似水。
小孩子嘴里含着糖,没再哭出声,只是改为无声的抽泣。
医馆阖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卷了进来。
云舒抬头,意外地看到霍骁带着属下站在门口。
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眉眼冷峻。
他身后的属下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
云舒面露诧异,“你,你们怎么会……?”
霍骁指了指身后的霍樑:“他有些发热了,这附近就这一个医馆,我带他来看看。”
话音刚落,医馆里的曹师叔就迎了上来,将霍樑带到一旁的诊台前,熟练地把脉、开药方。
一番诊脉望闻问切后,确定霍樑没有大碍。
得了风寒,只要按时服药、好好休养便可痊愈。
云舒给小男孩包扎好后又去后房净手,折腾了好一会才从内室出来。
刚踏入前厅,就看到刚接受完针灸的王大叔,双腿还不利索,颤颤巍巍地似乎想要喝水。
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看傻了眼——
她,她居然看到霍骁让身边长侍倒了杯水,并十分恭敬地递给了王大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有个小女孩追逐着玩闹,不小心撞到了霍骁身上。
云舒心中一凛,下意识便觉得要惹这位镇北侯动怒。
可霍骁看起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稳稳地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女孩圆鼓鼓的脸颊,“别乱跑,当心摔着!”
小女孩咯咯直笑,从霍骁身上滑下来,转身就跑。
男人注视着女孩跑远的身影,唇角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午后的柔光洒在男人身上,将本来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谁能想到,这就是传说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称霸一方的镇北侯呢?
云舒望着这一幕,心底泛起丝丝涟漪之余,眼神不自觉地深邃了几分。
下意识的眼神举止最能出卖一个人的本性,她现在有些相信祖父的和母亲的那句“爱民如子治军严明”不是夸大之词了。
那么,明明看起来挺和善正常的男人,杀人如麻那样的名声又是怎么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