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戈壁滩,热浪蒸腾,空气被阳光炙烤得微微扭曲。那片巨大的“棋盘格”已经彻底稳固,焦糖色的沙壳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奇异的光泽,像一件巨大的、带着网格纹路的陶器。战士们结束了午休,一个个精神饱满,围在顾南霜身边,眼神里带着一种全新的、混杂着好奇与期待的光芒。他们不再是来看笑话,而是真心想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固沙只是第一步,它解决了‘存不住’的问题。接下来,我们要解决‘长不出’的问题。”顾南霜的声音因体力消耗而有些虚弱,但思路却清晰如初。她拍了拍脚下坚硬的沙壳,“这层壳能保水保土,但本身没有养分。所以,我们撒的种子,必须自带‘干粮’。”
她说着,打开了那个一直不离身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袋。布袋打开,里面是灰褐色、毫不起眼的颗粒,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和普通的草籽没什么两样。
“这是‘耐寒一号草种’。”顾南霜介绍道,但省略了它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事实,“它的特性是根系发达,耐旱耐盐碱,最重要的是,它的种子外层,被我用特殊营养液包裹过。在发芽初期,它能依靠这层营养包,撑过最艰难的阶段。”
昨晚,她几乎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能量,才从随身实验室里兑换出这一小袋经过基因优选和营养液处理的种子。面板上“剩余能量:2点”的红色警告,此刻还在她脑海里闪烁。
“顾问丹?”一个战士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种子,结合顾南霜“自带干粮”的说法,脱口而出给起了个外号。
“噗……”旁边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个称呼带着点兵痞式的幽默,又透着一股子朴素的敬意,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笑点。连秦越那张紧绷的脸,嘴角都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行,就叫‘顾问丹’。”顾南霜也笑了,难得地露出一丝轻松。她把种子分发给每个班长,“任务很简单,在每个一米见方的格子里,均匀撒上二十粒种子。不要多,也不要少。撒完之后,用浮土轻轻覆盖,厚度不要超过一指。”
“是!”战士们轰然应诺,领了“仙丹”,兴高采烈地散开。他们干得极其认真,仿佛在执行什么神圣的仪式。有人甚至用手指在格子里比划着,力求每一粒种子都能落在最合适的位置。
秦越没有动,他看着顾南霜。阳光下,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指挥着一场足以载入军区史册的变革。
顾南霜正低头检查一个战士撒种的密度,脚下忽然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和虚弱的身体,终于在此刻发出了抗议。
一只手臂及时地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手臂结实有力,带着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工装,烙在她的皮肤上。
顾南霜一愣,抬起头,对上了秦越深邃的眼眸。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探究,但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轻蔑。
“去休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
顾南霜没有逞强,她确实到了极限。她点了点头,被秦越扶到卡车的阴影下坐好。警卫员小李立刻很有眼色地拧开水壶递过来。
“营长,”小李看着顾南霜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小声对秦越说,“嫂子……不是,顾顾问这身体,也太差了。要不,让卫生员过来看看?”
“不用。”顾南霜先开了口,她喝了口水,感觉眩晕感稍稍退去,“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
秦越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监督战士们干活。但他站立的位置,却不自觉地离卡车更近了,活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播种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看着那片被重新覆上薄土的棋盘格,所有人的心里都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但希望的发芽,还需要时间。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最熬人的等待。
第一天,戈壁滩毫无变化。战士们训练的间隙,总会不自觉地往这边跑,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瞅,希望能看到一点点不同。然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第二天,依旧毫无变化。一些人的热情开始消退,私底下的议论也多了起来。
“我说,不会是没用吧?这都两天了,嘛动静都没有。”
“急什么,种地跟生孩子一样,不得十月怀胎啊?”
“可顾问说的,这玩意儿快得很。”
“快能快到哪儿去?铁树开花还得等个几十年呢!”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传到了秦越的耳朵里。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个女人用一场沙尘暴和一瓶神仙水给忽悠了,把整个排的兵力都押在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上。
他好几次看到顾南霜独自一人站在这片土地的边缘,一站就是很久。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等待孩子归家的母亲。她的平静,不知为何,稍稍安抚了他内心的焦躁。
到了第三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一支巡逻队训练归来,经过戈壁滩。带头的排长是个急性子,叫赵铁牛,嗓门洪亮。他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小李!你家的宝贝地长毛了没啊?”
小李正蹲在地上,闻言没好气地回道:“你家才长毛了!我们这叫发芽!”
“哈哈哈,发芽?我咋一根毛都看不见?”赵铁牛带着手下的兵,大笑着走了过来,准备好好调侃一下这群“种地兵”。
然而,当他走到近前,低头一看,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我……我操……”赵铁牛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身后的战士们也好奇地凑过来,然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在戈壁滩上响成了一片。
只见那片平整的、被划分为无数格子的土地上,从薄薄的沙土之下,钻出了一片片、一簇簇,细小却顽强的嫩绿!
那绿色是如此的鲜嫩,如此的生机勃勃,在这片被黄色和灰色统治了千万年的绝望大地上,就像是神明不小心打翻的翡翠,星星点点,却亮得灼人眼目。
“绿……绿了……”一个小战士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真的绿了!老天爷啊!”
“快!快去报告营长!去叫顾顾问!”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营区。
正在营房里研究防风带初步规划的秦越,被连滚带爬冲进来的小李打断。
“营长!营长!绿了!绿了!”小李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还有,你才绿了!”
“不是...营长,长出来了!草长出来了!”小李缓了口气说道。
秦越猛地站起身,抓起帽子就往外冲。他跑得飞快,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带起的风将桌上的图纸都吹落在地。
当他赶到戈壁滩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不止是一排的战士,还有其他连队的,甚至后勤处、卫生队的干部和护士,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跑了过来。他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大圈,把那片新生的绿地保护在中间,没有人敢踏进去一步,只是伸长了脖子,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奇迹。
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路。秦越走了进去,他站在那片绿色的边缘,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抹挑战着死亡和绝望的绿。
每一棵嫩芽,都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这片被宣判了死刑的土地上,宣告着生命的胜利。它们是如此的渺小,却又是如此的强大。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指,想要去触碰那片绿色,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
人群的另一头,顾南霜也来了。她被几个女护士搀扶着,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映着漫天星光。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战士,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铁血营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和虚弱都烟消云散。
秦越站起身,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顾南霜的脸上。
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震撼、迷茫、钦佩、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名为“折服”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掩饰。
他以为她活不过三天。
他以为这片地永远都是绝境。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真理和法则。
然而,这个女人,用这片微不足道的、却足以撼动天地的绿色,将他所有的“以为”,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