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到第三十七道裂纹时,头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响。一片灰黑色的碎瓦掉下来,落在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的泥水沾在裤脚上,像块洗不掉的斑。
六岁那年的雨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每天清晨醒来,窗玻璃上都蒙着层白雾,用手指划开,能看见对面屋顶的青苔在雨里泛着油光。妈妈总说这鬼天气会把人骨头泡软,她的关节在阴雨天会肿起来,按上去像块发面馒头。
那天被妈妈拽回家时,爸爸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烟灰混着唾沫在青砖地上晕开,像幅难看的画。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半碗剩饭,苍蝇落在上面,被妈妈挥手赶开时,发出嗡嗡的抗议。
"让你别去那破房子,偏不听。"妈妈的指甲还陷在我胳膊上,"等下淋了雨发烧,又要花钱买药。"
我盯着墙上的日历,红色的数字被雨水洇得发涨。上个月的电费单还贴在旁边,催缴通知的边缘卷了起来,像只展翅的灰蝴蝶。爸爸突然站起来,竹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从门后抄起扁担,往墙角的麻袋上抽了一下。
"哭什么哭!"他的声音比外面的雷声还响,"再哭就把你送走!"
麻袋里装着今年收的棉花,被扁担抽得发出沉闷的噗声。妈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肩膀在微微发抖。我趁机挣开她的手,窜回房间,从床底下摸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藏着攒了半个月的糖纸,还有片从药盒上撕下来的铝箔。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院子里的晾衣绳照得像根银线。我踩着墙根的青苔溜出门,拖鞋底沾着湿泥,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歪歪扭扭的脚印。小房子的门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
楼梯上的积水已经漫过脚踝,瓷砖的裂纹里沉着些褐色的碎屑,是墙皮剥落的粉末。
我扶着满是霉斑的扶手往上走,木头在掌心留下股潮湿的腐味。
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点微光——后来才发现,是月光从墙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拼出块菱形的亮斑。
纸箱子还在原来的地方,塌陷的角上凝着串水珠,像谁挂上去的项链。我把耳朵贴在箱面上,这次听见的不是抽气声,而是细微的摩擦声,像两粒沙子在互相碰撞。
"我带了好东西。"我把铁皮饼干盒放在地上,盒盖的搭扣没扣紧,晃出片糖纸的角,"是橘子味的。"
上周二,隔壁的张奶奶给了我块橘子糖,糖纸是透明的玻璃纸,印着黄色的橘子图案。我没舍得吃,把糖纸平平整整地压在枕头底下,现在它正躺在饼干盒里,和铝箔片一起闪着光。
箱子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抽气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颤音。我想起白天爸爸用扁担抽麻袋的样子,突然觉得那声音和妈妈被打时的闷哼很像。饼干盒里的铝箔片被风吹得翻了个身,在月光里亮了一下,像谁眨了眨眼。
"他们又吵架了。"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纸皮上,能感觉到箱子里微弱的起伏,"因为我没去幼儿园。"
幼儿园要交学杂费,妈妈昨天翻遍了衣柜的角落,不够。爸爸回来时喝了酒,看见妈妈在哭,就把桌上的搪瓷缸摔了,豁口的缸沿在地上转了三圈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