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姐姐在码头扛麻袋谋生,她总把我护在身后。

她爱上进步学生沈焕时,我正被商行少东顾少铮的绣帕迷了眼。

沈焕参军前夜,姐姐在劳工暴动中为护我重伤濒死。

她攥着两张船票咽了气:“跟沈焕走...别像我...”

我穿她的血衣赴约,把船票塞进沈焕手中:“姐姐给你的。”

转身嫁进顾家那夜,姐姐常哼的苏州评弹隔着雨声传来。

多年后收养战争孤儿时,我在泛黄报纸上看到沈焕阵亡的消息。

标题下小字写着:“怀中紧握染血船票,上书‘云栖处,雨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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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铺码头的腥风,是咸的。混着江水浑浊的土腥、腐烂鱼虾的沤臭,还有汗,数不清的、流不尽的、浸透破衣烂衫的男人的汗、女人的汗。这气味像一张湿透的烂渔网,沉甸甸罩下来,糊住口鼻,缠住手脚,勒得人喘不过气,却又不得不在这网里拼命挣扎,去挣那几枚能买回半升糙米、吊住一口气的铜板。

我和姐姐楚云,就是这网里两只小小的、灰扑扑的虾米。

“若雨,跟紧点!”姐姐的声音劈开身前浑浊的空气,短促有力,像她肩上扛着的、小山似的麻袋一样沉。麻袋粗糙的黄麻纤维磨着她单薄的肩,勒进肉里,汗湿的鬓发胡乱黏在脸颊,那张本应清秀的脸,此刻只有码头日复一日刻下的粗粝和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她侧着身,用半边肩膀和后背为我顶开一条缝隙,在扛着沉重货物的苦力人流里艰难前行。汗珠沿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脚下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瞬间被蒸腾的热气吞没。

我应了一声,肩上的分量轻得多,但每走一步,脚下的石板都滚烫得烙脚。视野里是晃动的小腿、破烂的草鞋底、粗粝的麻袋角,还有姐姐那件永远洗不干净、打满补丁却异常厚实的靛蓝布褂后背。那是我眼前唯一安稳的屏障。

她总这样,像只护崽的母狼,把我死死地拢在身后,用她单薄的脊背去扛码头的风浪和工头刻薄的鞭子。爹娘病死在逃难路上那年,我才十岁,姐姐也才十五。她就是从那一天起,把背挺得这样直,这样硬。

“楚云!若雨!这边!手脚麻利点!”工头老疤的破锣嗓子在嘈杂的人声和货轮的汽笛声里格外刺耳。他叼着半截烟卷,叉腰站在一堆小山似的米袋旁,脸上那道刀疤随着他说话一扭一扭。

姐姐脚步更快,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放下麻袋,又迅速弯下腰,动作利落地抓起另一袋。我也赶紧跟上,把空麻袋扔到一边,学着姐姐的样子去拖拽那沉重的袋子。指尖触到粗糙麻袋的瞬间,一股钻心的疼,低头一看,指甲缝里裂开了细小的血口子。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别愣神!”姐姐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的手,眉头拧紧,随即更用力地挺直腰背,把自己挡在我和那堆小山般的货物之间,“靠后,这袋沉,我来。”她几乎是抢一样把我刚拖起来的袋子又揽了过去。那重量压得她身子猛地一沉,小腿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她咬紧牙关,腮帮子微微鼓起,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一步一步,扛着双份的重压,蹒跚地挪向指定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