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摇摇晃晃却异常固执的背影,喉咙像是被码头的咸腥气堵住了,又涩又痛。只能默默弯腰,用尽全力拖起另一袋稍轻的米,踉跄着跟上。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眼前姐姐模糊的背影晃动着,像江面上颠簸的船。
码头的日子,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重和姐姐的羽翼下,无声地碾过。
后来,空气里开始掺进别的东西。
姐姐收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累得瘫在破草席上倒头就睡。她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沾湿的旧布头,一遍遍擦洗那双因常年扛包而磨出厚茧、骨节都有些变形的手。偶尔,对着那面模糊不清、裂纹纵横的破镜子,她会小心地抿抿鬓角散落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羞涩的专注。那盏油灯摇曳的光,在她眼里跳动着,映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我知道,那光亮来自一个人——沈焕。
他是码头附近工人夜校的先生,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戴着圆眼镜的年轻学生。姐姐去听过几次识字课,回来时眼睛里就有光了,亮得灼人。她会磕磕巴巴地念出夜校发的传单上几个简单的字:“工……人……力……量……”声音虽小,却像石头砸进死水潭。有一次,她甚至带回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掰开,把大的一半塞给我。
“沈先生给的,”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脸颊在昏暗中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说……说我们做工辛苦。”她小口地吃着,珍惜地品味着那点微薄的甜,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却弯着。那是我第一次在姐姐脸上看到那么柔软的神情,像寒冰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温暖的春水。
沈焕偶尔会出现在码头附近,远远地,目光穿过喧嚣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姐姐身上。那目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清亮、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每当这时,姐姐扛包的动作会变得更加利落,腰背挺得更直,仿佛那目光有千钧之力,能托起她肩上的重担。她从不抬头迎视,只是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倔强的弧线,但那红晕,总会悄悄爬上她的耳根。
我偷偷观察过沈焕。他站在喧嚣的码头边,与周遭格格不入,像一幅褪色旧画里误入的工笔人物,单薄而干净。他看姐姐的眼神,专注得能穿透尘土和汗水。我悄悄替姐姐欢喜,又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像江面下潜藏的暗流。
就在这时,另一道目光闯入了我的世界。
那是商行少东顾少铮。他的出现,如同在灰扑扑的码头投下了一道过于耀眼的金光。一身剪裁精良的浅色法兰绒西装,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身后跟着沉默的随从。他站在商行库房高高的石阶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下面蚂蚁般劳碌的苦力。那目光是居高临下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疏离,像在看一堆会动的货物。
可有一次,那目光无意中掠过我,竟停留了一瞬。
我正狼狈地拖着一个半大的麻包,脚下被翘起的青石板绊了个趔趄,肩上的麻袋几乎脱手。慌乱中,一块素白的、绣着几竿翠竹的丝帕,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从我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口袋里飘落,正巧被一阵裹挟着灰尘的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滚到了那双锃亮的黑皮鞋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