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刘霆。钥匙沉甸甸躺在手心,还带着刚开过锁的微温。我用力攥紧它,金属的棱角硌着掌纹,像攥住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梦。妈妈站在新房门前,脸上笑意如同湖州春日里难得透亮的阳光。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小心翼翼拂过簇新的门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她声音里压着难以言说的重量:“霆霆,我们……有家了。”那扇门在我们面前缓缓敞开,扑面而来是新鲜涂料和木头的气息,这气息,就是我记忆里最接近“未来”的味道——一个终于摆脱了房东催租、不必再听隔壁锅碗瓢盆交响曲的未来,一个妈妈在缝纫机前熬夜后终于能直起腰来、拥有属于自己小小空间的未来。这气味里,藏着妈妈向亲友告别时的低声下气,藏着她在缝纫机前无数个熬得双眼通红的夜晚,更藏着一种尘埃落定后、可以微微喘息的踏实。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清晰地尝到“希望”的滋味,它像一枚尚未完全成熟的果子,青涩却饱满。
然而这踏实,薄脆得像一层阳光下的冰面。搬进新家不足两月,妈妈脸上那点初为房主的微光便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骤然掐灭的烛火。她总说累,说身子沉得挪不动,夜里频频起来。起初她只当是操劳过度,直到那天清晨,我目睹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才惊觉那“累”的阴影已如此狰狞地笼罩下来。她最终拗不过我,被搀扶着去了医院。诊室门关上的那刻,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在心上。门再开时,医生递过来一张纸,薄如蝉翼,却重似千斤。诊断书上“尿毒症”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十四岁天空里所有稀薄的暖意。医生的话则如同判决,每一个字都敲在心上,沉闷得让人窒息:“……情况很不好,不及时换肾,最多只有六个月……” 妈妈的身体晃了晃,我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触到她臂膀的瞬间,只感到一片刺骨的冰凉,仿佛她身体里的温度正被那三个字无情地吸走、抽干。那张薄纸飘落在地,像一片垂死的枯叶。妈妈的目光死死黏在上面,又仿佛穿透了它,投向某个无底的深渊。她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去了筋骨,无声地瘫软在冰冷的候诊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嘴唇翕动着,却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过她骤然塌陷下去的脸颊,砸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家,那个刚刚有了点热乎气儿的“家”,刹那间又变回了冰冷坚硬的墙壁,四面合围,将我们困在绝境中央。
父亲消失得如同人间蒸发,没有预兆,没有告别。那个清晨,家中异样的空旷感攫住了我。属于他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门口,却再也不会被穿上。衣柜里空了大半,留下突兀的空白。抽屉敞开着,像无声呐喊的嘴——户口本、所剩无几的现金、甚至妈妈几件压箱底的首饰,全都不翼而飞。梳妆台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烟灰缸压着,上面只有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两个字:“走了”。妈妈的目光扫过那字条,又缓缓移向空荡的衣柜和抽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