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枯坐在床沿,背影像一座迅速风化的石像,一动不动。窗外晨光熹微,温柔地铺满窗台,却再也照不进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彻底熄灭了,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比窗外最深的夜还要沉。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我走近她,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肩膀,指尖却在半空凝滞——那肩膀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我脸上,却好像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霆霆……让妈妈……也走吧……”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懵懂和恐惧。

“妈!” 那声嘶喊仿佛不是出自我的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炸裂开来。我猛地扑过去,双臂死死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箍紧那具冰冷、正一点点滑向深渊的躯体。“我不准!” 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凶狠和决绝,“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妈妈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一震,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一片枯叶。积蓄已久的悲恸终于冲垮了堤坝,她死死回抱住我,脸埋在我单薄瘦弱的肩窝里,失声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襟,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烫穿了我十四岁世界最后的壁垒。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深处轰然碎裂,又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灰烬中骤然凝结成形。我紧咬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视线模糊又清晰,透过朦胧的水光,我死死盯着对面衣柜镜子里映出的那个男孩——眼神里的惊恐和无助正被一种近乎蛮横的执拗驱散、取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上:“妈,别怕。从今天起,我背你。我背你上学,我背你去看病,我哪儿都不让你去,你就在我背上!” 那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一个少年被现实强行推过成长之门的瞬间——稚气的轮廓依旧,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承诺的份量,很快在现实的重压下显露出它狰狞的棱角。妈妈的身体沉得超出想象。第一次尝试背起她,我憋足了气,双腿颤抖着,摇摇晃晃站起来,刚迈出一步,脚下就是一个趔趄。妈妈惊恐地轻呼一声,双臂下意识地勒紧我的脖子,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更浓的铁锈味,硬是凭着那股蛮劲稳住了身体。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踏在烧红的铁板上。从家到学校的路,往日里跑跳着十几分钟就能到,如今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汗水很快浸透了校服,紧紧贴在背上,又冷又黏。肩带深深勒进皮肉,火辣辣地疼。路人或惊诧、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我能清晰地听见那些压低的议论,像嗡嗡作响的蚊蝇:“看那孩子……”“可怜哦……”“这么小怎么背得动……”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同龄人骑着山地车呼啸而过,故意吹了声尖利的口哨,回头喊了一句:“喂,小乌龟,背壳这么重啊!” 那刺耳的笑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