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四分之一的华裔法国人,被中国一家草根足球队聘为教练。

队伍里的球员来自城中村,有的白天打工晚上训练,有的连一双正规足球鞋都没有。

第一次看到他们在肮脏泥地上倒钩射门的画面,我才理解了祖父常念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可能进入全国联赛,更别提争冠。

直到决赛那天,暴雨倾盆,我们穿着苔绿色队服,踩着泥浆踢出最后一脚。

“青苔杯”——奖杯底座上刻着的三个字让我突然明白,中国足球最锋利的,不是职业赛场上的百万球星,而是这些在泥地里咬碎牙也要站起来的“野草”。»

***

法兰克福转机的那十几个小时冗长得令人昏沉。我蜷缩在硬邦邦的塑料座椅上,机舱里循环的空气浑浊沉闷。邻座鼾声如雷,我闭上眼,却清晰地听到记忆深处祖父苍老的声音,用那口混杂着岭南腔调的法语断断续续地说:“苔花小啊,小的像粒米,可是它要开花,学牡丹那样开……”这话他颠来倒去讲了几十年,像某种顽固的谶语,烙印在我成长的年轮里。彼时的法国少年,只觉得那是东方式的晦涩诗意,与克莱枫丹训练营规整如几何图案的绿茵场、光滑精准的传球路线图格格不入。直到此刻,飞机轰鸣着降落在南中国的湿热空气里,我才懵懂预感到,这句话似乎并非无的放矢。

我叫李维,Li Wei。“维”是维系、连接的意思,是祖父的执念,也是我的十字架。母亲是纯正的法国人,热情似火焰;父亲身上流淌着一半来自遥远东方的血液;而我,是这血脉稀释后的产物,四分之一。

来接车的是一个黑瘦得像块老木柴的中年男人,自称老梁。他开着一辆几乎要散架、连空调都罢工的面包车,车厢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车子在破败狭窄、电线如蛛网般密布在头顶的巷弄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片被违章建筑包围的洼地前。

“喏,绿苔球场,”老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指向前方。他说的没错,这片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铺着的草皮稀薄发黄,边缘裸露着黑褐色的泥土,像一块巨大的、得了癞皮病的绿色毛毡。场地四周散落着几个塑料可乐瓶,权当球门的门柱歪歪扭扭,网兜破成了渔网。

这就是我的战场了。

第一堂训练课,我的法国式“专业”就被现实碾得粉碎。我叫来一个跑动姿势古怪、步幅又小又急的小个子球员,习惯性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带着香水广告的笔记本:“你,名字?位置?” 他挠头,眼神躲闪,喉咙里含混地嘟囔出一个词:“阿…强?他们都这么叫…” 旁边一个嚼着口香糖的高个子突然哈哈大笑:“李教练!阿强是送外卖的!早上豆浆油条,晚上烧烤扎啤,跑得贼快,我们队边路‘小电驴’!”整个球队哄笑起来。

训练开始。我要求做最基本的传接球练习,强调控球精度和接应跑动。球很快在泥地上蹦跳、打滑,被歪斜的坑和碎石玩弄。球员们开始急躁,失误频繁。我皱着眉,用法语低声骂了句“Incroyable!(难以置信)”。那个叫阿强的孩子猛地抬头,黑亮的眼睛直直看我,带着一丝困惑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