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在这时,一个高空球歪歪扭扭飞来,眼看就要落下。一个身影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没有丝毫犹豫,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向后弯折,右脚高高抡起,迎着下坠的球用力抽击!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泥水瞬间在他身下炸开。球并没有飞出多远,歪斜地落在旁边的一个泥坑里。但他,那个穿着洗得泛白褪色、印着褪色卡通人物广告旧T恤的少年,就那样倒在地上,脸上、头发上、身上糊满了湿漉漉的污泥。他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然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阳光正好穿过高耸的握手楼缝隙落到他眼里,像燃起的火焰。

我僵在原地。克莱枫丹的绿草如茵,欧洲顶级赛场上那些华丽炫目的倒钩……此刻都被眼前这幅泥泞中绽放的、近乎原始粗粝的暴力美学画面冲刷得模糊扭曲。一种混杂着强烈视觉冲击和内心酸楚的东西狠狠撞击着我的心脏。

祖父的呢喃——“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在我脑海深处轰然回响,像一道迟来的闪电,撕裂了我过往的认知。

训练结束,老梁递给我一张沾着油污的A4纸:“李教练,喏,队员名单,凑合看看。”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阿强,十九岁,外卖员(早送餐饮晚送烧烤);大头,二十二岁,工地搬砖(右腿有旧伤,下雨就痛);老鬼王,三十五岁,菜场杀鱼贩子(体力好,能吼);阿杰,十七岁,职高学生(白天上课晚上训练);……

没有身高体重,没有场上位置,没有过往履历。只有他们赖以谋生,也压榨着他们每一分力气的工作。职业球员?他们只是些勉强把自己粘在足球这颗星球表面,随时可能掉落的尘埃。

“李教练,甭指望他们能签啥合同交啥保险,”老梁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吐出一口烟圈,“训练没补助,赢球可能有顿好肉吃。这帮野小子,能凑一起踢个球,就图个乐呵,也……也是不服!”

“不服?”我一愣。

老梁没再解释,只嘿嘿笑着掐灭了烟蒂。

几天后的傍晚训练,暴雨突至。密集的雨点砸在泥地上,迅速汇流成浑浊的小溪。我叫停止训练,球员们却都站着没动,任由雨水浇透全身。大头指着坑洼里快速聚起的小水洼:“教练,这球能趟过去不?”阿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练!我们练下雨!”

我拗不过他们。球在泥浆里根本滚不动,变成了泥弹子。传接完全变形,几乎就是一场泥泞中的混战。球员们一次次摔倒、滑铲,浑身裹满泥浆,笑声和对同伴滑倒的“嘲笑声”此起彼伏,竟盖过了哗哗雨声。

看着这些在泥汤里笨拙又执着地奔跑、跳跃、争抢的身影,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最涩的茶水里的橄榄,又酸又胀,沉甸甸地坠下去。我猛地想起了祖父。那个年轻时远渡重洋,在法国矿场做最苦最累活计的中国劳工。父亲曾说他总是弓着背,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在深夜偷偷摩挲着一张家乡泛黄照片。

“站直了,挺起腰杆活下去!”他一定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才在异乡的矿井深处支撑下去的吧?眼前的这群泥人,他们的挣扎、怒吼和那份在泥水中依旧灼热的眼神,不正与祖父那沉甸甸的背影,隔着时空遥相呼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