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晚回到潮湿闷热的小屋,窗外是城中村永不熄灭的灯火和嘈杂人声。我打开行李箱,翻出一双崭新的黑色专业足球鞋——那是临行前法国朋友半开玩笑送的“幸运物”。我拿起鞋,又轻轻放下。它们干净了,太精致了,和绿苔球场的泥浆格格不入。或许在这里,真正需要被重新定义的,是我自己。

训练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丢掉法甲那套精密复杂的战术板。取而代之的是利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碎砖块在泥地上摆出简易路线;矿泉水瓶充当标志碟;训练后围拢分享同一杯滚烫的豆浆;我跟着这群“泥猴子”去工地扛沙包,在菜场帮老鬼王吆喝,晚上在烧烤摊烟雾缭绕中和阿强一起飞奔送单……

我发现他们拥有职业梯队难以想象的“野性”:在极端狭小空间下的闪转腾挪(无数次躲避城管和追尾车辆的成果);匪夷所思的身体平衡(踩着堆叠的垃圾桶翻墙是家常便饭);对落点的恐怖直觉(为了一个飞远的足球能追出几条巷子);还有,刻在骨子里的、近乎残酷的生存本能所转化出的、永不熄灭的竞争之火。

“跑起来!阿强!像你送外卖最后两分钟那样跑!”场边响起我的吼声,混杂着老梁嘶哑的催促和老鬼王粗鲁的叫骂。

“传!穿他裆!阿杰!像你钻菜场铁丝网那样干!”队员们哄笑,随后爆发出更猛烈的冲击。

我将他们的蛮横和狡黠融入每一次训练。传球?可以,但允许像绕过垃圾桶堆一样绕过防守;射门?不追求完美弧线,只练在失去平衡前一瞬间的捅射和发力,像抢在城管收摊前把最后一盒炒粉递出去那么精准;防守?用身体硬扛,像工地搬砖那样死死顶住对手,或者像阿强送餐高峰期在人流车流中穿梭那样缠斗不休。

我们开始在区里那些业余赛事中磕磕绊绊地冒头。对手往往是装备光鲜的公司职员或学生军,看到我们灰头土脸穿着拼凑的苔绿色旧队服出场,眼神里写满了轻视。但我们像一丛烧不尽的野草。用一次次不讲理的飞铲(常常带起大片泥点)、不可思议的门前乱战(泥浆糊眼也得把球弄进门)、永不停歇的跑动(像永远在追逐下一单),让球场内外响起阵阵惊呼。

“这他妈是踢球还是打仗?”一次艰难的反败为胜后,对方教练涨红着脸,冲我抱怨。

我看着我的队员们——阿强累得像条上岸的鱼瘫在积水里喘气;大头一瘸一拐却呲牙咧嘴地笑;老鬼王指着自己队服上一大片泥浆,得意洋洋……他们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火焰,那是为生存挣扎磨砺出的凶悍,是对被轻视命运无声的抗争。

“足球,”我对那位气急败坏的教练笑了笑,“本该就是这样。”

终于,我们跌跌撞撞拿到了一个参加全国草根杯大区预选赛的资格。消息传来,绿苔球场罕见地安静了。

“全国联赛?”大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瞪得像铜铃。

“要坐火车?还要住酒店?”阿杰搓着衣角,声音因为激动和怯懦而发抖。

连老梁也忘了抽烟,张着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干!真搞成了……?”

兴奋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现实像冰冷的铁钳一样夹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赛程密集漫长,这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工作、放弃糊口的机会?阿强第一个蔫了,喃喃道:“老板说去几天行,超过一礼拜就另找人……”大头的工地包工头更直接:“滚蛋!没空陪你们玩球!”老鬼王闷头抽了一整包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