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丽质睡得极不安稳。
窗外万花楼的喧嚣直到后半夜才停歇。
还有林墨被触及逆鳞时,那副暴怒又孤绝的神态。
反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天刚蒙蒙亮,她就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惊醒。
那是车轮滚滚,混杂着人声鼎沸、水流潺潺的的声音。
她推开窗。
清晨的薄雾中,一条宽阔的河流穿城而过,河上舟船往来,井然有序。
河岸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早起的伙计已经打开了店门,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幌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行人如织,却不见拥堵与脏乱。
整个县城,像一幅被精心描绘过的《清明上河图》,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这里还是灌县吗?
是那个传说中匪盗横行,民不聊生的边陲小县?
文雅也走了过来,看着窗外的景象,讶然无语。
这等繁华有序,怕是长安城里一些地方,都有所不及。
这时,院门被一脚踹开。
尉迟宝林顶着两个黑眼圈,满脸怒气地冲了进来。
“他娘的!那姓林的绝对是故意的!”
他指着自己身上被蚊虫叮咬出的红疙瘩,破口大骂。
“让老子睡柴房,喂了一晚上蚊子!此仇不报,我尉迟宝林誓不为人!”
李丽质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她对眼前的这一切,生出了更大的好奇。
一个能把穷山恶水治理成这般模样的县令,会是那种只知享乐的酒囊饭袋?
那个故事里,卖粮换麸的贪官,救活了全县百姓。
眼前的景象,和那个故事,重叠在了一起。
她想知道,林墨到底还做了什么。
“走,我们去县衙前堂看看。”
……
万花楼,天字一号房。
林墨在一张铺着整张虎皮的巨大软榻上,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天光大亮。
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脑子里还残留着酒精带来的钝痛。
“什么时辰了?”
他吼了一声,门外却无人应答。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燃尽的熏香,还留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甜腻。
他扭头看向屋角的滴漏。
水漏里的铜壶,已经快要见底了。
辰时末!
“我操!”
林墨一声怒骂,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怎么没人叫我!”
他冲到门口,拉开房门,外面站着一排瑟瑟发抖的歌姬和龟奴,老鸨也在其中,一张脸白得像抹了三斤粉。
“大……大人……您昨晚吩咐,谁都不能打扰……”
老鸨的声音都在哆嗦。
林墨的脸色铁青。
他自己定下的归矩,县衙所有官吏,每日卯时三刻点卯,辰时正开会,迟到者,三百个俯卧撑,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眼看着就要迟到了!
从万花楼跑到县衙,走大路至少要一刻钟!
“来不及了!”
他转身跑回屋里,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一脚踹开临街的窗户,直接从三楼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稳稳落地,震得脚底板发麻。
“莺儿!把老子的官服扔下来!”
他冲着楼上大吼。
一个叫莺儿的歌姬手忙脚乱地抱起那件蓝色公服,从窗口丢下。
林墨一把接住,连内衬都来不及穿,直接把公服往身上一套,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拔腿就往县衙的方向狂奔。
清晨的街道上,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们的县尊大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奸夫,正亡命地在街上飞奔。
……
灌县县衙,大堂前的广场上。
李丽质三人站在一处角落,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
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粗略一数,不下百人。
这些人,都穿着和林墨同款的蓝色公服,身形彪悍,队列整齐。
他们不像文官,更像是军士。
一个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官吏?
而且,他们没有在大堂里开会,全都聚集在广场上,伸长了脖子,朝着县衙大门口的方向张望。
人群的最前方,县丞赵勇,正一脸坏笑地盯着一具巨大的日晷。
“快了快了!还有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时间了!”
他身边的一个主簿搓着手,嘿嘿直笑:“大人昨晚在万花楼喝得天昏地暗,今天怕是起不来,赶不上上朝时间了吧?”
“活该!谁让他罚老子做了三百个俯卧撑,害我三天都抬不起胳膊!今天总算能看他自己的笑话了!”
“就是就是!三百个俯卧撑,看大人怎么收场!”
一群人交头接耳,幸灾乐祸,气氛热烈得像是在逛庙会。
“胡闹!”尉迟宝林压着火气,低声骂道,“成何体统!这哪里是县衙,分明就是个土匪窝子!”
他听着这群人把每日的例会,称之为“上朝”,把林墨称为“大人”,心里那股火就蹭蹭往上冒。
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居然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搞出这么一套“小朝廷”的把戏?
这是谋逆!赤裸裸的谋逆!
李丽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她看着这群嬉皮笑脸,却又站得笔直的“官吏”,心里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林墨用这种方式,消解了朝廷官阶的威严,却树立起了属于他自己的,绝对的权威。
他定的规矩,他自己也要遵守。
这比任何说教,都更能让人信服。
“时间到!”
赵勇扯着嗓子,兴奋地大喊一声,指向日晷的影子。
“大人迟到了!”
“喔——!”
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口哨声。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准备欣赏他们那无法无天的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丢人场面。
就在这一刻。
一道狼狈的身影,疯了一样从县衙的大门外冲了进来。
正是林墨。
他上气不接下气,官帽歪在一边,衣服的带子都没系好,一只脚上还只穿着袜子。
他冲过终点线,一个踉跄,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起来。
全场,鸦雀无声。
那一百多号等着看热闹的官吏,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了。
赵勇张着嘴,指向日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谁也没想到,林墨居然真的压着点赶到了。
虽然这副尊容,比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也体面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