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暴雨冲垮了博物馆西墙时,73岁的孟广汉正梦见青铜鼎在哭泣。雷声炸响,他从老藤椅上惊起,胸口擂鼓般震动着,比窗外的雷暴更让他心惊肉跳。他抓起门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一头撞进暴雨如注的夜色里。雨水冰冷刺骨,抽打着脸庞,他深一脚浅一脚奔向博物馆,泥水灌进老旧的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脑海里只有那件青铜鼎——西周重器“德方鼎”,他耗尽半生心血守护的国之瑰宝,此刻在风雨中是否安好?那鼎上铭刻的“德”字,是否已被浊流淹没?他心跳如狂,仿佛自己血脉的一部分,正在被无情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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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西侧外墙在连日暴雨的浸泡下,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垮塌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砖石碎块,像贪婪的舌头,疯狂向内舔舐。孟广汉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他跌跌撞撞冲进展厅。惨白的应急灯光下,泥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冰冷刺骨。他浑浊的目光穿过飘摇的水雾,死死钉在展厅中央那个独立展柜上——水线,正无情地逼近展柜的基座!展柜内,那尊通体泛着幽绿光泽、遍布饕餮纹的德方鼎,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异常沉默,却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鼎!我的鼎!”孟广汉嘶哑地吼了一声,那声音在空旷的雨夜展厅里显得微弱而凄厉。他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进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污水呛进他的口鼻。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膝盖钻心的疼痛,冲到展柜边,徒劳地试图用身体去阻挡那不断上涨的泥水。他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死死扒住展柜冰冷的玻璃,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命和那冰冷的青铜融为一体。“不能毁…不能毁啊…”他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滚落进脚下的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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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您不要命了?!”一声焦急的呼喊穿透雨幕。孟卫国浑身湿透,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保安和值班员。他一把抱住还在徒劳拍打展柜的父亲孟广汉,老人枯瘦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筛糠般抖动着。孟卫国心焦如焚,又气又急:“水还在涨!得先把鼎挪到安全地方!您快跟我出去!”
“不!我不走!”孟广汉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抓住展柜边缘,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鼎身腹部那个庄重的“德”字铭文,“它比我的命重!卫国,你懂不懂?它不能毁在这脏水里!”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和寒冷剧烈颤抖,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衣领,也冲刷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与污泥。
孟卫国看着父亲那近乎癫狂的执着,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不再犹豫,对着保安吼:“快!拿工具!撬开展柜!小心!千万小心!”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发颤的手,亲自操起撬棍。冰冷的金属撬棍接触玻璃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分力道都必须精确到极致,稍有不慎,那千年古物就可能毁于一旦。他的额头布满冷汗,混着雨水流下,眼睛却眨也不敢眨,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撬棍的尖端。终于,“咔哒”一声轻响,玻璃被小心移开。
“稳住了!轻点!”孟卫国低吼着,和几个保安合力,用早已准备好的软布和特制支架,像托起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将那沉重的德方鼎一点点、一点点地从被泥水浸泡的基座上抬离。 孟广汉被儿子用力架着胳膊,拖向门口稍高的台阶,他一步三回头,浑浊的目光始终粘在那被众人簇拥着移动的青铜鼎上,直到鼎被安全抬上高处干燥的台面,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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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方鼎最终有惊无险。但孟广汉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几天后,他挣扎着来到修复室,颤抖的手抚摸着德方鼎冰凉的腹部,那里被泥水浸泡后,留下了一片顽固的污渍,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鼎身一侧,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新裂纹,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在古朴的饕餮纹上——正是洪水冲击展柜时造成的暗伤。
“作孽啊…”老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道裂纹,指尖传来细微的凸凹感,每一次触碰都像扎在他心上。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是我…没守好它…” 他喃喃自语,巨大的自责和心痛几乎将他压垮。他颤巍巍地拿起最细的鬃毛刷,试图清除那片污迹,可刷子刚碰到鼎身,他的手就抖得不成样子,连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老人颓然放下工具,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青铜鼎前显得异常渺小和凄凉。
孟卫国默默走上前,接过父亲手中的鬃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父亲放心。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手臂稳如磐石,用最轻柔的力道,沾上特制的清洗液,一点、一点地拂过那片污痕,动作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孟广汉坐在角落的旧藤椅上,剧烈咳嗽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每一个动作,仿佛儿子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的心跳。看到儿子行云流水、毫无迟滞的修复动作,老人眼中交织着欣慰与更深沉的落寞。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件挂在门后、洗得发白却依旧整齐的旧工装,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青铜锈粉的独特气息。他明白,属于他“孟一刀”的时代,那靠着纯手工和肉眼、在无数个日夜与青铜器对话的时代,终究是落幕了。修复室的灯光映照着古老斑驳的青铜鼎,也映照着两代匠人沉默交接的侧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传承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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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在青铜器修复室特有的金属与药水气味中悄然流逝。孟广汉老人早已长眠于博物馆后山那片安静的松柏林中。修复室的主角,换成了孟卫国的儿子——孟长城。
孟长城站在工作台前,台面上稳稳安放着那只饱经沧桑的德方鼎。鼎身那道爷爷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细长裂纹,如同岁月刻下的伤痕,在无影灯下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熟悉的松香、蜂蜡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这是孟家三代人呼吸惯了的空气。他戴上特制的放大目镜,仔细检查着父亲孟卫国十年前修复的部位——传统的锡焊点如同细小的银珠,牢固地镶嵌在青铜的肌理里,连接着那道裂纹。父亲的手艺无可挑剔,严谨、扎实,完全遵循着《文物修复守则》里“修旧如旧”的最高准则。
然而,孟长城的目光却无法从那几个锡点上移开。它们虽然完美地履行着连接的职责,但金属的光泽、细微的质地差异,在放大镜下,依然像一块块小小的补丁,忠实地记录着这件国宝曾经遭遇的劫难。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抚摸着鼎身的样子,耳边似乎又响起爷爷那微弱却执着的叹息:“可惜啊…要是能…像没伤过一样就好了…” 爷爷毕生的遗憾,像一颗种子,早已深埋在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