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孟广汉被儿子用力架着胳膊,拖向门口稍高的台阶,他一步三回头,浑浊的目光始终粘在那被众人簇拥着移动的青铜鼎上,直到鼎被安全抬上高处干燥的台面,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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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方鼎最终有惊无险。但孟广汉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几天后,他挣扎着来到修复室,颤抖的手抚摸着德方鼎冰凉的腹部,那里被泥水浸泡后,留下了一片顽固的污渍,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鼎身一侧,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新裂纹,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在古朴的饕餮纹上——正是洪水冲击展柜时造成的暗伤。

“作孽啊…”老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道裂纹,指尖传来细微的凸凹感,每一次触碰都像扎在他心上。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是我…没守好它…” 他喃喃自语,巨大的自责和心痛几乎将他压垮。他颤巍巍地拿起最细的鬃毛刷,试图清除那片污迹,可刷子刚碰到鼎身,他的手就抖得不成样子,连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老人颓然放下工具,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青铜鼎前显得异常渺小和凄凉。

孟卫国默默走上前,接过父亲手中的鬃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父亲放心。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手臂稳如磐石,用最轻柔的力道,沾上特制的清洗液,一点、一点地拂过那片污痕,动作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孟广汉坐在角落的旧藤椅上,剧烈咳嗽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每一个动作,仿佛儿子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的心跳。看到儿子行云流水、毫无迟滞的修复动作,老人眼中交织着欣慰与更深沉的落寞。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件挂在门后、洗得发白却依旧整齐的旧工装,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青铜锈粉的独特气息。他明白,属于他“孟一刀”的时代,那靠着纯手工和肉眼、在无数个日夜与青铜器对话的时代,终究是落幕了。修复室的灯光映照着古老斑驳的青铜鼎,也映照着两代匠人沉默交接的侧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传承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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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在青铜器修复室特有的金属与药水气味中悄然流逝。孟广汉老人早已长眠于博物馆后山那片安静的松柏林中。修复室的主角,换成了孟卫国的儿子——孟长城。

孟长城站在工作台前,台面上稳稳安放着那只饱经沧桑的德方鼎。鼎身那道爷爷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细长裂纹,如同岁月刻下的伤痕,在无影灯下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熟悉的松香、蜂蜡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这是孟家三代人呼吸惯了的空气。他戴上特制的放大目镜,仔细检查着父亲孟卫国十年前修复的部位——传统的锡焊点如同细小的银珠,牢固地镶嵌在青铜的肌理里,连接着那道裂纹。父亲的手艺无可挑剔,严谨、扎实,完全遵循着《文物修复守则》里“修旧如旧”的最高准则。

然而,孟长城的目光却无法从那几个锡点上移开。它们虽然完美地履行着连接的职责,但金属的光泽、细微的质地差异,在放大镜下,依然像一块块小小的补丁,忠实地记录着这件国宝曾经遭遇的劫难。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抚摸着鼎身的样子,耳边似乎又响起爷爷那微弱却执着的叹息:“可惜啊…要是能…像没伤过一样就好了…” 爷爷毕生的遗憾,像一颗种子,早已深埋在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