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初八,卯时刚过,蝉鸣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耳朵,带着一股初夏清晨特有的、驱不散的燥热。

顾青梧站在自家“锦华布庄”临街的铺面里,手里一柄光润的黄杨木尺,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掌心。晨光斜斜地透过敞开的门板,在铺子里投下几道清晰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声地翻腾飞舞。

铺子不大,三面墙上密密匝匝地挂满了各色布匹,像一道道凝固的、喧哗的河流。正红、酱紫、宝蓝、明黄……全是如今城里贵人们趋之若鹜的浓烈颜色,织金妆花,缎面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堆砌出一种扑面而来的富丽堂皇。

顾青梧的目光掠过这些灼目的色彩,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那鲜艳,像盛夏午时直射下来的毒日头,刺得她眼底发涩,心头也莫名地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她伸出手,用木尺的尾端小心地挑起一匹挂在最显眼位置的大红遍地金妆花缎。那缎子沉甸甸的,触手光滑冰凉,金线在光下嚣张地跳跃着,耀眼得近乎蛮横。

“啧……”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淹没在门外渐起的市声里。

“青梧!大清早杵那儿发什么愣?”父亲顾长海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从铺子后面的小门传出来。他撩开半旧的蓝布门帘,手里还端着一个粗瓷大海碗,里面盛着半碗稀粥,几根酱菜丝搭在碗沿。他个子不高,身形敦实,一张脸被常年奔波染上了风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刻刀凿出来的。“门口那几匹新到的杭绸,赶紧抖开挂上去!昨儿李员外府上的管事娘子还问来着。”

顾青梧放下木尺,依言走到门口堆放货品的方木桌旁。桌上摊着几匹刚从大箱子里取出的绸缎,颜色也是惯常的鲜亮。她拿起一匹杏子黄的,手指捻着光滑冰凉的缎面,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开口:“爹,咱们……就不能进些别的颜色?或者,自己试着染些不一样的?比如淡些的,像……像雨后初晴的天色,或者山间晨雾那种?”

她斟酌着字眼,试着描绘脑海深处那些挥之不去的、沉静而悠远的色彩。那些色彩如同隔着烟雨朦胧的薄纱,温润而内敛,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宁静力量。她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却固执地烙印在心底。

顾长海正吸溜着稀粥,闻言差点呛着。他放下碗,用手背抹了抹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胡说什么呢!淡的?雾蒙蒙的?丫头,你是没睡醒还是热迷糊了?”他几步走到那匹大红妆花缎前,粗糙的手指爱惜地抚过那耀眼的金线,“你看看这个!这才叫气派!这才叫体面!贵人小姐们就认这个!你那些清汤寡水的颜色,给谁穿去?给城隍庙里的泥胎塑像披上还嫌不够喜庆呢!”

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铺子角落,两个正在整理碎布头的伙计小六和小七,闻言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却可疑地耸动了一下。

顾青梧抿紧了唇,没再争辩。指尖那抹杏子黄的温度仿佛也冷了下去。她知道父亲说的没错,这满城的繁华,追捧的就是这份直白到近乎喧嚣的浓墨重彩。那些沉淀在她记忆深处、如同江南水墨般氤氲雅致的色调,在这里,似乎真的无处安放。一种难言的孤寂感,悄然爬上心头,与这满屋的喧嚣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