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比任何责骂都更让顾青梧心头刺痛。那是一种被命运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灰败。铺子里刚才还喧闹的色彩,此刻在她眼中瞬间褪尽了所有浮华,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爹……”她上前一步,扶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臂,那手臂上紧绷的肌肉和粗重的喘息,清晰地传递着山雨欲来的恐慌。她转头看向张管事,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张管事,定金数目不小,铺子里一时恐怕周转不开。能否请您宽限两日?我们一定如数奉还。”
张管事三角眼在顾青梧清丽的脸上扫了扫,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顾长海,嗤笑一声:“宽限?行啊!看在顾姑娘面上,就宽限你们两天!后天午时前,要是还见不到银子,别怪我不讲情面,告到衙门里去!”他丢下狠话,带着仆人扬长而去,留下死寂的铺面和几乎被抽空了魂魄的顾家父女。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关在了这小小的布庄里。阳光依旧灿烂,透过门板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刺眼的光带,光带里,尘埃依旧飞舞,却再也没了方才那种悠闲的意味。
顾长海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沿着货架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抱着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完了……全完了……这铺子……祖上传下来的这点基业……就要断送在我手里了……”
那声音嘶哑破碎,如同钝刀在粗粝的石头上反复磨刮。小六和小七两个伙计站在角落里,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惊惶和茫然。铺子里挂着的那些曾经象征着财富和希望的鲜艳布匹,此刻在死寂的空气中,鲜艳得格外刺眼,像一张张无声嘲讽的鬼脸。
顾青梧蹲在父亲身边,手轻轻搭在他剧烈颤抖的肩背上。掌心下,那嶙峋的骨头硌得她生疼。父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布匹浆料和汗水的味道,此刻也被浓重的绝望所浸透。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感受着那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量。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似乎也有过类似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但那感觉遥远而隔膜,远不及眼前父亲这崩溃的呜咽来得真实和锥心。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铺子里堆积如山的滞销布匹,那些俗艳刺目的红、紫、金、黄,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套在父亲的脖颈上,也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微弱却异常清晰。
她扶着父亲的手臂,用了些力气将他搀扶起来,让他靠坐在柜台后的旧圈椅上。顾长海整个人像失了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喃喃着“完了,完了”。
“爹,”顾青梧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绝望的死水里投下一颗石子,“还没完。”
顾长海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女儿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希望,只有一片死灰。
顾青梧深吸一口气,迎上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去试试‘云裳阁’的染样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