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最旧的一身粗布衣裙,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沾满各色染渍的手臂。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她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时而用小石臼仔细研磨某种矿石,时而将几种粉末按极微小的比例混合,时而又将布样浸入不同配方的染液中,小心翼翼地在炭火盆上微温着,观察着颜色的细微变化。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进染缸里,瞬间消失无踪。染缸里的液体,在火光映照下变幻着奇异的色彩。她不是在胡乱尝试,心底仿佛有一幅模糊却顽固的图景在指引着她——那是一种介乎雨后天青与远山含黛之间的颜色,清透、温润、宁静悠远,带着水墨般的氤氲感。那是她魂牵梦萦,试图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色彩。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染出的布样,要么偏绿得生硬,要么偏蓝得轻浮,要么灰蒙蒙一片死气沉沉。每一次的失败都像一根小针,扎在心上,带来细密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烦躁。她咬着下唇,将那些不满意的布样揉成一团丢开,又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量具。指尖因为长时间接触染液和粗糙的矿物粉末,变得有些红肿粗糙。
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顾青梧疲惫地靠在染坊冰冷的土墙上,几乎要沉沉睡去。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小瓦盆里,新浸入的布样在微熹的晨光中,悄然发生着变化。那颜色……终于不再是生硬的绿或轻浮的蓝。它像是汲取了黎明前最纯净的天光,又揉碎了远山最朦胧的雾气,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如玉的淡碧色,清澈透亮,沉静内敛,仿佛一泓映着天光的山泉。
成了!顾青梧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捞出那块布样,捧在手中,如同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指尖拂过那温润的、仿佛带着水汽的色泽,连日来的疲惫和焦灼,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冲刷殆尽。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天水碧。
五月初十,午后。谢家“云裳阁”那气派非凡的后院染坊区,临时辟出的场地已是人头攒动。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染料的独特气味、汗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焦灼。阳光有些烈,透过高大的棚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场地中央铺着长长的条案,上面陈列着各家送来的染样布匹,五光十色,争奇斗艳。评审的几位谢家老师傅和管事背着手,面色严肃地穿行其间,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顾青梧独自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手里紧紧攥着自己那块“天水碧”的布样。她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裙,站在一群衣着光鲜、或自信满满或互相吹捧的布商、染匠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误入凤凰群的山雀。周围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视和怀疑。
“哟,这不是‘锦华布庄’的顾家丫头吗?”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响起。一个穿着玫红锦缎褙子、头上插着明晃晃金簪的年轻女子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正是“瑞福祥”少东家的妹妹,孙金凤。她手里也拿着一块染得鲜亮无比、金线闪闪的布样,眼神像刀子一样在顾青梧和她手中那块颜色素淡的布上刮过。“啧啧啧,你们顾家布庄……还没关门哪?怎么着,也来碰运气?就凭你手里这块……”她伸出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块“天水碧”上,满脸嫌恶,“灰不溜秋、死气沉沉的玩意儿?给死人做寿衣都嫌晦气!谢家会看得上这种丧气东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怕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