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在一片廉价消毒水混合着陈年烟味的气息里醒来。
头痛得像被重锤夯过,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脉搏都牵扯着神经抽痛。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他费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大片剥落的墙皮,形状狰狞,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身下的床垫硬得硌骨头,劣质弹簧在他稍微挪动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操…”他低骂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意识回笼,昨晚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狠狠扎进脑海——生日蛋糕砸进垃圾桶的弧线、KTV包厢里刺眼的画面、陈子昂脸上那个清晰的掌印、许薇惨白惊恐的脸、还有自己决绝离开的背影,以及最后…那枚被他扔掉的戒指。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比宿醉更让人难受。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喵呜…”角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不满叫声。
程野扭头,看到那个破旧的航空箱被放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航空箱的门开着,他那只灰不溜秋的折耳猫“前妻”正蜷缩在箱子里,警惕又幽怨地瞪着他。显然,这只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猫,对这个充斥着陌生气味的狭小空间极度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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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野抹了把脸,手掌上还残留着昨晚切割照片时留下的干涸血渍。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旅馆提供的一次性拖鞋,脚步虚浮地走向房间角落那个裂了缝的洗手间。
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冲刷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点混沌。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头发像被炮轰过的鸡窝。右耳垂上,那个戴了好几年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圈清晰的白色戒痕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提醒着他昨天发生的一切。
“真他妈像个丧家之犬。”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嗤笑一声,语气满是自嘲。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起来。饥饿感混合着宿醉的恶心,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翻遍口袋,除了那张皱巴巴的、染着血渍的自己的照片碎片,就只剩下几张零钱和一张银行卡。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上午十一点半。还有几条未读信息,全是王浩发来的。
“老大,你没事吧?今天没来公司?”
“老大,主管找你,好像挺急的…”
“老大?看到回个信儿啊?别吓我!”
程野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痕。工作?公司?去他妈的吧!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灌醉,或者找个沙袋往死里打。他烦躁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懒得回。现在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还有给那只怨种猫弄点吃的。
他拎起昨晚那个装猫的破航空箱,对着里面的“前妻”说:“走了,给你这祖宗找食儿去,顺便看看你爹我还值几个钱。”
走出那家散发着霉味的“如意旅馆”,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程野眯着眼,拖着行李箱,背着包,手里还拎着个航空箱,这副落魄逃难的模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顾不上在意。他走到马路对面一家招牌油腻、玻璃蒙尘的小超市。
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看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程野把航空箱往地上一放,走到最里面的货架,挑了两袋最便宜的猫粮。又顺手拿了一袋面包,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走到柜台,他把东西放下,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可怜巴巴的零钞和那张银行卡。
“老板,能刷卡吗?”程野声音沙哑地问。
老板这才抬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和不耐烦:“十块钱以下不刷卡。” 语气硬邦邦的。
程野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要是以前,他可能就忍了,或者多费几句口舌。但现在?去他妈的!老子凭什么受这鸟气?
“呵,”程野冷笑一声,直接把银行卡拍在油腻的玻璃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睁大眼看清楚!老子买的是猫粮!面包!矿泉水!加起来够不够十块?不够我再拿点!怎么着?看我拎着箱子不像好人?怕我卡里没钱?刷!刷不出来这店我他妈给你砸了信不信?!”
他声音不高,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戾气和豁出去的劲儿,把秃顶老板吓得一哆嗦,烟灰都掉在了柜台上。老板大概没见过这么横的“穷鬼”,赶紧拿起POS机,嘴里嘟囔着:“行行行,刷就刷嘛,吼什么吼…”
“滴”的一声,刷卡成功。程野看都没看小票,抓起东西塞进背包,拎起航空箱和行李箱就走。走出门时,还听见老板在后面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他扯了扯嘴角。神经病?没错,他现在就是个被生活逼疯的神经病!谁惹他,他就咬谁!
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小旅馆房间,程野把猫粮倒进航空箱里自带的那个小破碗里。“前妻”嫌弃地嗅了嗅,最终还是抵不过饥饿,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程野自己则撕开面包袋子,就着冰冷的矿泉水,味同嚼蜡地啃着。面包干得掉渣,噎得他直翻白眼。
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王浩,屏幕上跳动着“主管-李扒皮”的名字。李扒皮,原名李伟,技术部主管,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平时没少给程野穿小鞋。
程野盯着那个名字,眼神冰冷。他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灌了一大口水,才慢悠悠地划开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没说话。
“喂?程野?!”李扒皮那尖利又带着官腔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办公室,“你人呢?!这都几点了?!还想不想干了?!昨天那个给‘星耀’的接口方案怎么回事?客户那边反馈说运行效率低,卡顿严重!人家张经理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你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又敷衍了事?我告诉你程野,别以为你……”
“李伟,”程野平静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指责,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冷硬,“方案是我做的,问题出在哪儿,我心里有数。但今天这顿骂,你骂不着我。”
电话那头明显噎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程野会是这种态度。以前程野虽然脾气躁,但面对领导质问,顶多辩解两句,从没这么直接地顶撞过。
“你…你什么意思?!”李扒皮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被冒犯的怒气。
“意思就是,”程野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老子不干了!现在!立刻!马上!你爱找谁擦屁股找谁去!方案有问题?行啊,你李主管技术大牛,你亲自改去啊!别他妈在这儿跟老子吆五喝六!”
“什么?!程野!你再说一遍?!你他妈敢撂挑子?!”李扒皮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背景音里似乎有其他同事的抽气声。
“听清楚了?不干了!”程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和积压已久的怨气,“李扒皮!老子忍你很久了!平时克扣奖金,功劳你领黑锅我背,没事就他妈找茬!老子键盘敲烂写出来的东西,在你嘴里就是垃圾!行!老子不伺候了!你他妈爱找哪个花架子舔你,你找去!老子不奉陪了!工资爱发不发!就当喂狗了!”
吼完,不等电话那头传来任何咆哮或者威胁,程野狠狠按下了挂断键!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解脱!
他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发黄的床单上。
世界,终于清静了。
失业了。卡里只剩下83.6元。住在这狗屁倒灶的破旅馆。带着一只怨气冲天的猫。
程野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他妈是……山穷水尽。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空虚感席卷而来,比愤怒更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发泄!立刻!马上!否则他感觉自己真的会疯掉!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开始翻箱倒柜。行李箱里只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他粗暴地把东西全倒出来,终于在背包的夹层里,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一个旧旧的、磨损严重的打火机。是以前抽烟时用的,后来许薇嫌烟味,他戒了,打火机就一直扔在背包里。
金属冰凉的触感握在掌心。程野看着它,眼神空洞了几秒。然后,他像找到了某种替代品,开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拇指摩挲着打火机光滑的表面,动作和他以前转动那枚铂金戒指一模一样。一圈,逆时针,两圈,三圈……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指根那空荡荡的失落感。
打火机代替了戒指。冰冷的金属代替了曾经的承诺。
“前妻”吃完了猫粮,舔着爪子,疑惑地看着行为怪异的主人。
程野没看它。他把打火机紧紧攥在手心,揣进裤兜里。然后,他翻出背包里最旧、最耐操的那件格子衫换上,系上那条带着金属链条的腰带——这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点“程野”标志的东西。
他需要运动,需要流汗,需要把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郁结和无处安放的痛苦,狠狠地打出去!
他知道附近有一家泰拳馆。以前路过时看到过招牌,当时还觉得那帮人光着膀子吼叫着打沙袋的样子挺傻逼。现在,他觉得自己比傻逼更需要这个。
走出旅馆,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程野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泰拳馆的位置大步走去。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需要一个沙袋。
一个能承受他所有愤怒和绝望的沙袋。
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那张缴费单、那个空荡的出租屋、那个被切割的自己和那个女人的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