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刻钟后,祝晚凝带着护卫先行离开。见祝晚凝体力不支。秦良锦躬身请示,“小姐,回程路远,让属下带您骑马吧?”

祝晚凝在秦良锦帮扶下上了马,秦良锦又取出一方纱帕。“怕外人看见你我同乘一马,有损小姐清誉。小姐蒙上脸,应该没人能认出小姐真容。”

一路疾驰,半个时辰便进了汴京城门。闹市城区不得奔马,一行人只得放马缓行。

途经东城洒月楼,祝晚凝抬眼望向鎏金招牌——

“召尔美酒满得意,汴城繁华尽洒月”。

这座汴京最煊赫的酒楼,如今还是陈拾安私产。

前世她以遗孀身份接手后,成为幕后东家,曾经倾注过她无数心血。

洒月楼五楼雅间,窗棂半开。

一双男子的瑞凤眼,目光遥遥落在与男子共乘一骑的蒙面女子身上——

“是她……”

身影虽远,可那男子他认得,那女子的眼……他更认得!

捏着茶盏的手,骨节分明,食指上墨玉戒指幽光流转。

“不知羞耻!”

茶盏被狠狠摁在紫檀木茶台上。

温热的茶汤四溅,飞溅到地上跪着那人的背上。

突如其来的闷响,吓的那人浑身剧颤,额头死死抵着地板。

“小人冤枉!小人知道背主是为仆之耻,但小人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出卖您啊!”

室内一片死寂,茶水顺着桌沿滴落。

朗眉星目,直鼻薄唇,本应风流含情的男人,声音却掺着寒冰。

“将为你与曹志贤牵线之人供出来。你,可活命。”

那人脸上带着鞋底印,牙齿已被打落几颗,混着口中血沫,含糊求饶。

“没有,没有的事。小的不认识曹志贤。”

陈拾安唇角向上牵动,从袖袋取出一方素帕。

他没有看地上的人,垂眸专注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溅上茶水的手指。

从指尖到指根,动作优雅。

擦净手指,他目光下移,落在自己靴上。

方才踹人时,鞋面沾上血迹与污渍。

——啧,用鞋踹,太容易沾上血,不雅。

明明被人害死,一睁眼,自己居然重生了。

陈拾安看着铜镜,只用片刻就弄清,现下正是十九岁那年的七月初一。

狂喜之后,他理清思路。眼前最紧要两件事,得马上处理。

“呵……不认?曹志贤送你金银,不就是让你将我查出来的证据付之一炬?那金银如今还藏在你洛水坊妻舅家吧。”

听见“付之一炬”、“洛水坊妻舅”,地上的人抖如筛糠——这煞鬼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此时,店内掌柜急步跑上楼,轻声禀报。“主子,东宫传讯,殿下一个时辰后秘密驾临。楼内现下全部清空。”

男人站起身来,身姿如竹。“守住五楼所有入口。我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祝府门前,玲珑与采荷望眼欲穿。一见祝晚凝身影,采荷带着哭腔扑上前。

“小姐,您可回来了!二小姐一个时辰前到家,一下车便哭喊大小姐被贼人掳走!”

“玲珑觉出不对,立刻请她进府去见大夫人,可她偏要在门口,当着满街坊邻里的面哭天抢地……”

玲珑半张脸红肿不堪,印着五指红痕,却拧着眉,语气带着狠劲。

“奴婢管她是二小姐还是几小姐!带着采荷她们,硬是给她拽进去了!挨她身边丫鬟们几巴掌算什么!”

采荷急切地凑近,“小姐,大小姐她……”玲珑一把拉过采荷,“进去说!”

祝晚凝轻触玲珑红肿的脸颊,又看看采荷被抓破的手背。

“好姑娘!此番事了,定重重赏你们!”

她脚下不停,直奔慈心堂,玲珑紧随其后。“二小姐这一闹,大夫人都哭了几回,如今和大太太、三夫人都在老太太屋里。”

玲珑语速飞快,“折樱带着小丫头,我请秦嬷嬷调了死契的壮仆,堵在慈心堂和流光院门口!”

“任他是二小姐的人还是老太太的人,想出去报信递话,门儿都没有!”

未至慈心堂门口,祝妍然矫揉哭声清晰传来,字字句句“关切”。

“祖母……祖母……妍然是真怕啊!”

“咱们快去求求中山郡王府,派府卫们去搜山救大姐姐吧!再晚,大姐姐的名节必然不保。我们祝家的脸面可怎么办?”

“中山郡王府是大姐姐的夫家,定会出力相救!若他们不肯……妍然就算拼却这张脸不要,跪死在郡王府门前,也要为姐姐求来人手!”

玲珑听得后槽牙直磨,“二小姐句句听着像人话,字字却都是戳心窝子!还要去跪中山郡王府门口的大街,真亏她能想的出来!”

祝晚凝冷笑一声,上一世,祝妍然就是这般打着为长姐好的名头,将长姐真正推向死亡深渊。

她对着玲珑低声交待几句后,跨进慈心堂大门。

甫一入房——

好啊,满堂的仇人齐聚!

逼死长姐的直接凶手,继祖母霍氏端坐正中,一身石青褙子,头上珠翠堆叠。

最惹眼的是那枚鸽蛋大小南珠金钗,珠体圆润莹白,光华流转。

祝晚凝垂下眸光,这支南珠钗,是亲祖母陆氏的遗物,却堂而皇之地戴在填房霍氏头上!

霍氏下首坐着祝三夫人汪玉莲,正将哭得梨花带雨的祝妍然紧搂怀中。

汪氏生得细眉吊梢眼,一看便知,是个石头缝里也要榨出油来的人物。

前世连母亲的葬仪她都要苛扣,薄薄木棺,廉价烟烛,连法事和尚都未为母亲安排!

见祝晚凝进来,汪玉莲嘴角勾起冷笑,将祝妍然搂得更紧些。

祝妍然满面泪痕,细密的汗珠混着泪水,将鬓角打湿,倒做足了一副为姐妹忧心如焚的姿态。

若不是前世死前她自己暴露,谁能知晓年方十七的温柔少女,竟然会谋杀长房伯娘与长姐。

霍氏的下首便是祝二夫人苏静华,身形瘦削,脸形生的方正,一脸忧色地看向祝大夫人。前世二房,尽量让自身毫无存在感,在关键时刻也暗中帮过她们母女。

母亲沈兰馨瘫坐在左侧,形容憔悴,仿佛被抽干力气。

一见祝晚凝,她身子猛地站起。祝晚凝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执起母亲双手,用眼神阻止她开口。

接着用右手重重握了三下——沈兰馨滚油煎熬般的心,猛地被注入清泉。

右手握三下,这是她与小女儿之间的幼时玩闹的秘密暗号,代表“事成”。

这久违的信号,此刻成了沈兰馨的定心丸。

“哼……没规矩!见了祖母,连礼数都忘了不成?”

继祖母霍氏刻薄声音响起。

祝晚凝微微垂眸,睫毛一颤,无需借助沾着辛辣气味的手帕,眼眸迅速漫起一层水雾。

“祖母……”

祝晚凝眼眉头微蹙,一副小女儿的惶恐之态。“祖母恕罪……孙女急糊涂了。”

她对着霍氏福了一礼,“满心只悬着大姐姐的安危,一时失仪。”

见平日娇气包的孙女服软,在这大房倒霉时刻,霍氏心情颇佳,鼻腔里哼了一声。

霍氏正欲顺着祝妍然方才的提议,下令派人去中山郡王府报信求救。

“二姐姐……”

祝晚凝适时开口,字字清晰。

“二姐姐,快告诉晚凝,你可是亲眼目睹歹人加害了我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