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通天崖顶,风声凄厉得像是在给谁送葬。

魏通那张老脸因激动而涨成酱紫色,花白的胡须在狂风里抖得像一团乱麻。他竭力挺直了那副被岁月压弯的脊梁,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股殉道者般的悲壮。

“宗主!老夫以道心立誓!四象锁天阵乃先辈心血,其沉降自有法度,绝非一朝一夕之祸!此子妖言惑众,竟将我宗万载基业,当成他那街头卜算的儿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血。

演。

接着演。

楚辞心里呵呵一笑。台词功底不错,情绪饱满,就是逻辑感人。跟一个坚信“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老古董谈卦象爻变,跟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频道都不在一个次元。

云天河的视线在我与魏通之间来回扫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手心里怕是已经湿透了。一边是为宗门操劳一生的元老,另一边是屡次刷新他三观的我。这道选择题,确实有点难为他了。

楚辞没理会魏通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云天河,语气平淡得像是谈论今天天气如何。

“魏长老的阵法造诣,弟子望尘莫及。”

一句话,让唾沫横飞的魏通硬生生噎了一下,满腔的激愤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楚辞就是要先给他戴顶高帽。

捧得越高,待会儿摔下来才越疼。

话锋一转,楚辞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要害。

“但,长老您的所有推断,皆立于一个根基之上——此为‘天灾’。”

“是山峦的自然沉降,是灵脉的周期性衰减。”

“而我眼中之卦象,其名为‘困’。”

“其根源,却在‘人祸’!”

最后两个字,楚辞刻意放缓,吐字清晰。

如同一道旱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云天河的瞳孔猛地一缩。就连魏通,那张固执的老脸上也浮现出愕然与难以置信。

楚辞不给他们任何喘息和质疑的机会,抬手,遥遥指向北方那根顶天立地的玄武石柱。

“我曾言,地底深处,有一股扭曲的‘艮’卦之气。它并非被动承载,而是主动‘损毁’!”

楚辞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压过了崖顶呼啸的狂风。

“此力,阴毒,恶劣,充满恶意。”

“是与不是,一言可决。”

楚辞迎上云天河震动的目光,抛出了我的赌注。

“请宗主下令,掘开玄武柱地基三丈。若三丈之下,空无一物,楚辞愿以欺君罔上之罪,自废修为,任凭处置!”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被楚辞这番话镇住了。自废修为,这是何等决绝的赌咒。

楚辞顿了顿,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若有……则宗门已危如累卵。我等在此的每一息争执,都是在亲手,将青云宗推向万劫不复!”

摊牌了,不装了。

理论辩不过,那就上实锤。老家伙,你信奉眼见为实,我就给你一个颠覆你毕生认知的“事实”。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除非墙后有宝藏。

今天这“危墙”我立定了。墙后面,是整个青云宗未来数十年无人可以动摇的话语权。这个“宝藏”,我吃定了!

楚辞的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僵持的局面。

魏通张了张嘴,那张布满皱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经验,所有的传承,在“一探便知”这四个冷冰冰的字眼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云天河眼中的犹豫和挣扎瞬间被一扫而空。

属于一宗之主的决断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猛地一挥袖袍,声如洪钟,震彻崖顶!

“挖!”

一个字,石破天惊。

此为“夬”卦之象。

决断,以破心中之疑。

挖掘的命令一下,通天崖立时从对峙的死寂,转为行动的喧嚣。

数十名执役堂弟子御使法器,灵光闪动,坚硬的黑岩被大块大块地剥离。可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诡异。

“轰!”

毫无预兆,侧壁一块数千斤的巨岩崩塌滑落,一名弟子反应稍慢,半边身子都被碎石擦中,顿时鲜血淋漓。

“不对!此地的灵气流转全乱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下面搅动!”一名执事高声示警,声音里透着惊慌。

越往下,情况越是邪门。

山石无故开裂,法器上的灵光忽明忽暗,更有弟子突然感到心浮气躁,气血翻腾,不得不退到一旁打坐调息。

魏通的脸色,早已从涨红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惊疑的苍白。

他身为阵法宗师,对这片区域的灵气脉络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可现在,地底传来的感觉,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悸动。

那是一种病态的、正在走向衰亡的脉搏。

他再也站不住了,身影一晃,亲自掠入挖掘出的深坑之中。他双手掐诀,雄浑的灵力化作一道光幕,试图探查并镇压那股紊乱。

“嗡——!”

光幕接触到深坑底部的瞬间,魏通如遭电击,整个人剧烈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白得像一张纸!

他感觉到了。

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从地底最深处反弹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磅礴的重压,而是一股阴冷、衰败、主动“瓦解”万物的邪异力量!

这股力量像拥有生命,正贪婪地啃噬着玄武柱的根基,消解着大阵的每一分生机。

“这……这是……”魏通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惧。

就在此时,坑顶传来一声惊呼。

“长老小心!”

随着最后一块岩板被两名弟子合力掀开,深坑的底部,一抹幽暗诡异的光华,骤然亮起!

众人定睛看去。

只见在玄武石柱那深埋地下的巨大基座上,赫然烙印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符文!

那符文的笔画扭曲盘结,像是用无数痛苦的灵魂熔铸而成,正像一只活物般在石面上微微蠕动。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黑气从符文上渗出,所过之处,坚逾金铁的玄武岩都呈现出一种腐朽、败坏的迹象。

一股要将天地万物都拖入衰败与毁灭的“损”之意境,扑面而来!

楚辞站在坑边,瞳孔猛地一缩。

就是它!

呵,果然是你。这股恶心人的“道韵”,跟当初在纳兰家那根倒塌房梁上看到的邪化“艮”卦,简直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只不过,眼前这个是Pro Max顶配版。

从纳兰月退婚开始,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布局……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宗门内斗了。

这是冲着团灭整个青云宗来的!

而深坑之中的魏通,在看清那枚符文的瞬间,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精气神。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浑身剧震,面如死灰。

他百年的骄傲。

他百年的坚持。

他引以为傲的、代代相传的阵法传承。

在这一枚小小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符文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不是输给了我的玄学,而是输给了他自己固步自封的认知,输给了一个闻所未闻、来自深渊的敌人。

“是……是‘损道’邪术……”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崩溃与绝望,“上古典籍……有过零星记载的禁忌之法……以损为道,灭绝生机……”

“老夫……错了……”

这位固执了一生的老人,缓缓转过身。

对着坑边的云天河,对着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老夫有眼无珠,识见鄙陋,险些……成宗门千古罪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此祸……非战之罪,实乃……闻所未闻之敌。请宗主……与楚师侄……降罪!”

真相大白。

通天崖顶,先前的争执与对峙,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死寂与凝重。

每一个青云宗弟子,在看到那枚邪符时,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寒意。

云天河一个闪身来到坑边,亲自将摇摇欲坠的魏通扶起,沉声道:“魏长老忠心可鉴,何罪之有?如今大敌当前,我等更应同心同德,共渡此劫!”

安抚了魏通,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楚辞。

那眼神中,再无半分试探与怀疑,只剩下全然的信任与托付。

他对着我,堂堂一宗之主,竟也微微躬身,郑重无比地说道:“楚辞,从此刻起,护山大阵修复事宜,由你全权总领!宗门上下,无论长老弟子,包括本座在内,皆听你号令!”

好家伙,CEO授权书终于到手了。

楚辞心里迅速盘算起来。临时工总算转正,还一步到位拿到了最高权限。不过这烂摊子……啧,宗主,加班费可得给足了。

楚辞面上波澜不惊,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对着云天河微微颔首,算是接下了这份重逾山岳的责任。

“宗主言重。事不宜迟,即刻开始吧。”

没有半句客套,楚辞直接进入了总指挥的角色,转向心神稍定的魏通:“魏长老,劳烦告知‘四象锁天阵’灵力流转的核心节点,以及平日里维持阵眼所用的材料清单。”

魏通此刻再无半分芥蒂,反而因能帮上忙而精神一振,连忙将阵法的核心机要竹筒倒豆子般,详尽道来。

听完,楚辞心中卦象流转,瞬间已有定案。

“‘泽水困’,上兑下坎。兑为泽,为缺损;坎为水,为险陷。如今更有‘损道’邪术从中作梗,此乃凶上加凶。”我沉声分析,“欲解此困,当行‘雷水解’之法。雷出于水上,奋也,万物解困而出。需以至阳至刚之力,行震卦之威,方能破此死局!”

楚辞看向一旁的药尘子和库藏执事,直接下令。

“速去准备三样东西:千年东海珊瑚,西山万载庚金,南明离火晶。”

药尘子一怔,眉头紧锁:“楚师侄,这三物……五行虽有涉及,却并非传统修复阵法之物啊?”

楚辞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三物,非为平衡五行。”

“东海珊瑚,生于深海,却向阳而生,此为水中至阳,代表‘生’机。”

“西山庚金,历万载而不朽,锋锐无匹,可斩邪祟,代表‘破’力。”

“南明离火,炎阳之精,可焚世间万秽,代表‘解’厄。”

“那‘损道’符文,其根基在于一个‘损’字,在于灭绝生机。我等,便要以最纯粹、最强大的‘生’机,去对抗它的‘死’意!以最锋锐的‘破’力,去斩断它的根基!以最炽烈的‘解’厄之火,去净化它的污秽!”

“此为,以生克死,以解破困!”

一番话,将深奥的卦理与实际应用结合得天衣无缝。

魏通听得双目圆睁,光芒大盛,脸上满是叹服与狂热。他再次向我一揖到底,主动请缨:“楚师侄调度有方,老夫五体投地!老夫愿率阵法堂所有弟子,为师侄的方案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云天河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振臂高呼:

“青云宗上下听令,全力配合楚辞,拯救宗门,就在此举!”

“遵命!”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彻云霄,驱散了众人心中的阴霾与恐惧。

一场关乎青云宗存亡的生死竞速,在楚辞的调度下,于这通天崖顶,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