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废料山,卷起的不是尘,是法则的碎屑。
魏通与药尘子眼中的狂热几乎要凝成实质,像是两团燃烧的鬼火。苏清影秀气的眉毛紧紧蹙着,忧色浮于脸上。三人成品字形,将楚辞围在中央。
他们的视线,死死钉在他手中的三件废品上。
那是一种极致的“序”,一种绝对的静止。
“此物……”魏通嗓音发干,他这位阵法长老,一生都在追求阵法的稳定与和谐,可眼前这东西,是和谐的极端,是秩序的坟墓。
药尘子干瘦的身体在轻微颤抖,一半是亢奋,一半是源自神魂的战栗:“是它!老夫炼制高阶丹药时,丹炉内偶有万分之一刹那的‘气机绝对凝滞’,所有药理变化全部中断!原来根源在此!”
苏清影则看得更纯粹。
那是一种“终结”的气息。
面对三双或狂热、或恐惧、或担忧的眼睛,楚辞的反应,却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他脸上没有惊骇,没有凝重,甚至连探究都散去了。
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风平浪静,只剩下一种看清了谜底的澄澈。
澄澈得近乎……荒唐。
一抹夹杂着无奈与释然的弧度,在他唇角慢慢漾开。
“原来如此。”
他轻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
我靠。
搞了半天,我不是被天道系统拉黑的倒霉蛋,我是天道系统自己崩溃时产生的第一个报错样本?
合着我这“道绝之体”不是诅咒,是BUG本身。而丹田里那个“天隔之印”,也不是什么封印,它是个标签,一个写着“核心故障样本,请勿格式化”的系统保护提示!
我真是谢谢您嘞,天道他老人家。
无数念头在心中翻滚炸裂,过往所有的不甘与迷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终于明白,自己在这盘名为天地的棋局中,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不是棋手,亦非棋子。
他是棋盘上一个出了故障的坐标点。
“三位,不必如此。”楚辞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抵事物本源的安定感,“你们一直好奇,楚某为何能勘破‘天道之疾’。”
他顿了顿,举起手中那截枯木。
木头上的衰败之气,在他眼中,呈现为一座正在崩解的“剥”卦,上九爻辞清晰浮现:硕果不食。
再看那块灵铁,同样是“剥”卦,六五爻: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秩序井然,却走向衰亡。
“丹有丹毒,阵有阵衰。”楚辞的语气变得悠远,“而我这具无法修行的‘道绝之体’,亦是一种‘道疾’。”
“其根源,与毁掉这两件法器,与侵蚀护山大阵和紫阳宝鼎的,同出一源。”
他坦然得像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我并非被天道所弃。”
“恰恰相反。”
“我是天道之疾,最完美的‘病体’。”
话音落下,风都停了。
空气凝固成一块看不见的琉璃,脆弱,且冰冷。
苏清影的瞳孔倏地缩紧,下意识捂住了唇。魏通与药尘子更是如遭电击,呆立原地,脑中一片轰鸣。
楚辞,被他们奉为圭臬,视为能引领宗门走出困境的“易阁”之主,竟然是“病源”本身?
这简直是……
“楚……楚先生,您……”苏清影的声音发颤。
“意思就是,”楚辞将那三件废品轻轻置于地上,拍了拍手,姿态闲适得过分,“我,便是研究这场天地病变的最佳‘药引’。”
呵,把自己的悲惨身世包装成伟大的科研项目,我可真是个逻辑鬼才。不过,这确实是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
他的话,如巨锤砸落,将三人刚刚建立的世界观砸得支离破碎。
“所以……”楚辞的目光投向山下,越过云海,望向那片广袤的凡尘俗世,“易阁,不能只做纸上勘误的学问了。”
他缓缓转身,郑重地看着三人。
“我必须离开。”
“以我为饵,以身为舟,去亲历、去接触、去诊断这方天地间更多的‘病灶’。我的行踪,便是‘易阁’最前沿的勘探路线。”
“我将此行,称之为——”
“以身证道。”
震撼过后,魏通与药尘子率先从失神中挣脱。技术狂人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情绪,他们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三件废品上,呼吸都粗重了。
“先生!那这三件‘病体’……”魏通急切发问,“是否要将它们彻底分解,解析其内部的法则构造?”
“非也。”楚辞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通透,“此力,非为‘恶’,而是‘淤’。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任何法则走到极致,皆为灾殃。对付淤塞,强攻则堤坝崩毁,唯有疏导,方为正途。”
用蛮力破解系统BUG,只会引发更深层次的连锁崩溃。必须找到它的逻辑漏洞,给它开个后门,让错误的程序流向一个无害的地方。
我就是那个后门。
楚辞示意三人退后,自己则在三件废品前盘膝坐下。
没有灵力运转,亦无符文闪现。
他伸出右手,将那三枚被他盘得温润的铜钱,轻轻放在面前的土地上。
一枚置于身前,为“人”。
另外两枚,则分别点向枯木与灵铁,与第一枚构成一个最简单的三才之势。那个扭曲的金属面具,则被安放在阵势正中,如一个等待献祭的祭品。
嗡——
当楚辞闭上双眼的刹那。
一股无形的频率以他为中心,骤然扩张。
这一次,他的“先天易感”不再是被动解析,而是在他的意志驱动下,主动向外释放出一种独特的共鸣。
那是独属于他丹田气海中,“天隔之印”的频率。
他,即是钥匙。
三枚凡俗铜钱,此刻仿佛化作了三座无形的道标,将楚辞的“道疾共鸣”精准地导入阵中。
风静止了。
那枯木与灵铁,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内部那股象征“剥”卦极致的衰败之力开始剧烈震颤。丝丝缕缕肉眼不可见的黑气,被从本体中强行“剥离”出来,顺着三才阵势的无形轨迹,疯狂地朝中央的金属面具涌去!
整个过程,安静得骇人。
没有光影,没有爆鸣,只有一种源自法则层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低沉嗡响。
魏通和药尘子死死瞪着双眼,大气不敢喘一口。他们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两件废品内部的法则,正在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被“清空”、“格式化”!
这哪里是破解?
这是……吞噬!
前后不过十息。
嗡鸣声戛然而止。
在苏清影惊愕的注视下,那截枯木与那块灵铁,其上的“剥”卦之气被彻底抽干,仿佛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在微风中,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两捧最纯粹的飞灰。
随风而逝。
阵法中央,那个原本扭曲丑陋的金属面具,焕然一新。
所有的邪异花纹尽数褪去,它变得光洁如新,通体呈现一种非金非石的温润白色,上面没有任何眼耳口鼻的特征。
如一张绝对空白的画布。
它失去了原本的“形”,却得到了一种名为“解”的本质。
一件被彻底“净化”的纯粹之器,诞生了。
楚辞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浊气。他能感到丹田内的“天隔之印”似乎也活跃了些许,仿佛一次成功的“外部数据连接”,让这个沉寂的BUG程序,多了一丝活性。
他伸手,将那张白色面具拾起。
入手微凉,却仿佛能与他的神魂相连。
……
易阁之内,灯火通明。
云天河闻讯赶来,听完魏通和药尘子颠三倒四、激动万分的描述,整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楚辞,嘴唇翕动了数次,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先生之能,已非天河所能揣度。”
楚辞淡然一笑,随手将那张新得的白色面具,轻轻扣在自己脸上。
面具触碰到他面庞的瞬间,没有丝毫阻隔。
如一滴水融入湖面。
悄无声息地化开,与他的脸庞彻底相融。
下一刻,异变陡生。
站在众人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个面容清秀、气质出尘的少年楚辞。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平庸至极、眼神带着几分风霜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形、气质,乃至神魂散发出的气息,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普通。
普通得像路边的一块顽石,扔进人海,便再也寻不出来。
“这……”云天河失声。
“一件行路之物罢了。”楚辞开口,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而陌生,“云游在外,总需一个方便的身份。”
他心念一动,面具无形褪去,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很好,以后坑蒙拐骗……不对,是行道济世,就更方便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除非能隐身在墙角。
“我的计划,诸位应该清楚了。”楚辞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将以此‘云游卜者’的身份,孤身一人,深入凡尘俗世,去亲手触摸、记录‘天道之疾’的一手脉案。”
“万万不可!”云天河第一个站出来,态度坚决,“先生乃易阁之主,青云宗之擎天玉柱!此行太过凶险,那幕后黑手‘鬼谷幽’尚未揪出,您若孤身犯险,倘有不测……”
“宗主,”楚辞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医者不入病坊,何以知病理?我若安坐通天崖,所得终为镜花水月。那鬼谷幽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便是因他对这方天地的‘病’,比我们任何人都看得更清。”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况且,万金会长曾言,在遥远的南方,有一处‘无契之邦’。在那里,‘疾’已病入膏肓,连‘信’都无法存续,任何契约盟誓都会瞬间消散。若不去亲眼一观,我等又如何能为这天地,开出真正的药方?”
一番话,字字句句,皆在情理,却又超乎情理。
云天河哑口无言。他明白,楚辞的决定,已非个人安危所能衡量。
楚辞看向苏清影,声音温和了些:“我离开之后,易阁日常运作,由你全权总揽。魏长老主‘形’,勘探万物之衰变;药长老主‘质’,解析法则之淤塞。云宗主,则负责外部协调。所有勘误记录,皆由你汇总、归档。”
“待我归来之日,便是易阁对这‘天道之疾’,发起总攻之时。”
苏清影眼圈微红,但她没有流泪,只是用力点头,郑重地行了一礼。
“清影,定不负先生所托。”
交代完一切,楚辞走到一旁,脱下那件代表身份的月白长袍,换上了一身早已备好的、破旧却干净的灰色麻衣。
长发被一根布条随意束在脑后。
再无半分仙家气度,只像个落魄的书生。
他孑然一身,只带走了那三枚铜钱与一张无形的面具。
在众人复杂、崇敬、担忧的目光中,楚辞没有再多言,仅是冲他们微微颔首,而后转身,一步步走下通天崖。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孤单。
却又无比坚定。
那背影,是易阁求索之道的延伸。
也是这方病入膏肓的天地间,唯一踏上的问诊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