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半月后。

南域边陲,无信城。

城门不是巨石,也非精铁。

是两道稀薄灵气构成的光幕,人流径直穿过,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带起。

没有卫兵。

盘查毫无意义。在此地,任何身份文牒、宗门信物,都可能在下一息变成废纸。

一道身影混在人潮里,不快不慢,踱了进去。

他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背着个瘪塌塌的行囊,像是走了几百里路的疲惫旅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透着股被风沙打磨过的木然,眼神浑浊,看什么都像在看一块石头。

正是戴上了“无相面具”的楚辞。

我靠。

万金那老小子给的情报,还真是半点没夸张。

连城门都懒得修,这是怕城墙的建造契约第二天自己崩了?这地方的“天道BUG”,比我想象的还要彻底。

他没急着去哪,只是随波逐流,在城中游荡。

眼前的景象,扭曲,却又诡异地自洽。

街边,两个商贩刚在一张上好的灵兽皮契约上按下手印。

墨迹未干。

“噗。”

一声轻响,价值不菲的兽皮无火自燃,转瞬就成了一撮飞灰。

两人对此见怪不怪,各自朝地上啐了一口,骂声晦气。随即,一个开始往外掏灵石,一个开始往里点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神都死死锁着对方的手腕,生怕慢了半拍。

最原始的交易形态。

街角。

一个壮汉正拍着胸脯,对一个妇人唾沫横飞地许诺,明日辰时,必定将修好的犁耙送回。

他话音刚落,一转身。

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化作一片茫然。

壮汉挠了挠头,自言自语:“我……刚才要干啥来着?”

对面的妇人也是一脸困惑,她完全记不得刚才有过什么约定,只是觉得眼前这人面熟得有些古怪,便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警惕地快步走开。

“信”的法则,在此地已然蒸发。

承诺、契约、约定、信誉……维系世间秩序的一切,都薄如蝉翼。

楚辞一路行来,竟没发现一家客栈。

留宿,本身就是一种建立在信任上的短期契约。没人敢让一个陌生人,在自家的屋檐下过夜。

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每一笔交易,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秤砣般的审视。空气里有种火烧眉毛的焦躁,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像弓弦。

这已经不是法则漏洞了。

这是整个社会学模块的底层代码,被人生生给删了。

鬼谷幽那个疯子,究竟是怎么做到这种精准又大范围的“道染”的?简直是天道级的病毒。

楚辞的脚步,最终停在城中最混乱、人流最庞杂的“即时集市”。

这里是无信城的心脏,也是病灶的中心。

无数交易在此瞬间发生,又瞬间结束。叫卖声,争吵声,灵石碰撞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浊流。

他寻了个无人问津的墙角,从行囊里取出一块半旧的灰布,不急不缓地在地上铺开。

没有琳琅满目的法器。

没有奇光异彩的灵药。

灰布之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三枚铜钱。

就是那三枚陪着他穿越而来,早已被“先天易感”之力浸润得温润如玉,却又朴实无华的凡俗铜钱。

随后,他又在身旁立起一块捡来的破木牌,上面用木炭写着几行歪扭的字:

“问卦不问前程。”

“断命不断生死。”

“专诊‘失信’之症。”

他这副落魄潦倒的卜者形象,配上这古怪的招牌,与周围分秒必争的氛围格格不入。

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滚油锅。

瞬间,数十道目光射了过来。

有嘲弄,有鄙夷,有看傻子似的好奇。

“哈!又来了个想钱想疯的骗子!在无信城里谈‘信’?脑子让妖兽踩了吧!”

“专诊‘失信’?他怎么不说他能把天聊塌下来?”

“别理他,看那穷酸样,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撑不过今天就得饿着肚子滚蛋。”

议论声浪潮般涌来,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楚辞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盘膝坐下,将三枚铜钱拢在掌心,双目微阖。

在外人看来,他像是睡着了。

来了,来了。

免费的广告效应。就喜欢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又爱嚼舌根的样子。

来吧,让我听听,这座城市的脉搏……这病态的、紊乱的、被扭曲了的……卦象。

心念一动。

他的感知如水波般扩散,掠过每一张焦躁的面孔,聆听着每一缕因契约崩坏而消散的气运,触碰着每一个因失信而产生的怨念与迷茫。

整座城市,在他感知中,不再是砖石与人流。

它化作了一座巨大、混乱、摇摇欲坠的卦象。

上离下艮。

火在山上。

《易》之第五十六卦——火山旅。

旅,行旅在外,颠沛流离。小事亨通,大事难成,居无定所。

这不正是无信城的病历诊断书?

任何需要长远信任的根基都已腐朽,只能靠瞬间完成的蝇头小利,勉强维持着这城市不至于彻底崩塌。

一个时辰过去。

集市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楚辞的摊前依旧门可罗雀。

就在此时,一个踉跄的脚步在他面前停下。

楚辞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血丝,被绝望与疯狂填满的眼睛。

来人是个年轻布商,衣着曾是上好的绸缎,此刻却满是污渍与褶皱。他面容枯槁,身上散发着一股倾家荡产的颓气。

“你……真的能诊‘失信’之症?”

布商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充满了怀疑,又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希望。

楚辞没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不带丝毫情绪,却看得布商心里发毛。他一咬牙,像是要把所有的脓疮都挤出来一般,吼道:“我叫李默!三天前,我跟南城张家谈妥了一笔三千匹云锦的大生意,契约都签了!可就在我把货送到他家门口,那契约……那契约就在我眼前,化成了灰!张家的人翻脸不认账,说压根没见过我!我三代人的家业……全完了!”

他越说越激动,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血顺着指缝滴答落下。

周围的人群投来几道同情的目光,但更多的是麻木。

这种事,在无信城,每天都在上演。

楚辞听完,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面前的土地。

“写下你的名字。”

李默一怔。

这是何意?

但他已是穷途末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伸出颤抖的右手食指,就着地上的尘土,一笔一划,写下了“李默”二字。

当“默”字的最后一笔,那底下的“犬”字一点落下!

嗡——

楚辞掌心的三枚铜钱,陡然发烫。

一股无形的波动,从那两个字上荡开。

楚辞的“先天易感”瞬间捕捉到了一切。

眼前这个叫李默的男人,在他眼中不再是血肉之躯。

他本身,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旅”卦。

气运如无根的野草,在他周身混乱地飘荡,仓皇失措,离乡背井。

病灶,找到了。

问题比他想的更深。

卦象的根基,初爻,那象征立足之地的爻位,几乎断裂,黯淡无光。

《象》曰:旅于处,斯其所取灾。

旅途之始便无处安身,这是自招灾祸的根源。

哦豁。

我明白了。

鬼谷幽这一手,真他娘的毒。

“信”的根基,从来不是纸面上的契约,而是人与人、人与地之间,那份最原始的“归属感”。

鬼谷幽斩断的,是这个。

这人的“信”,找不到家了。

楚辞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李默狂乱的心湖。

“你的‘信’,失了根。”

李默浑身剧震,茫然抬头。

楚辞继续说道,语调平淡无波:“回家去。你家祖宅院里,有口老井。”

李默的眼神从茫然化为惊愕。

“井旁,有块被磨得最光的青石。那是你家三代人打水时,日复一日,用脚踩出来的地方。”

老井!青石!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手按青石,静坐三日。”楚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直到……你能闻到那井水里,属于你家的味道为止。”

说完,楚辞再度闭上眼睛,气息悠长,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心力,又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默怔在原地。

脑中一片空白。

这就是……解决之法?

不画符,不念咒,不去张家讨公道,而是回家去摸一块石头?

这简直……荒唐!

可不知为何,当他听到“你家三代人踩踏的青石”时,心中那股焚心蚀骨的怨气,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丝。

一丝久违的、安稳的感觉,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他死死盯着楚辞半晌,脸上的表情几度变换,最终,一言不发,对着楚辞重重磕了一个头。

尘土沾满了他的额头。

他爬起身,带着满脸的将信将疑,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幕,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疯子治傻子,绝配!”

“回家摸石头?哈哈哈,我还不如回家抱我老婆呢!”

然而,无人注意到。

集市对面,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凭窗的位置。

一个身穿锦袍的胖子,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材臃肿,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和气笑容,但那双眯成缝的小眼睛里,却闪动着算盘珠子般的光。

最显眼的,是他肥硕的右手上,戴着一枚由无数细小金珠盘成的算盘戒指。

黑金商会,万金。

他看着李默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墙角那个仿佛已经石化的落魄卜者,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眼神里没有半点嘲弄,反而流露出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灼热。

他捻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

“楚先生果然来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在这座连地契都会失效的无信城,敢诊‘失信’之症……还用‘寻根’的法子来治。”

“天道有疾,需对症下药。先生的理论,当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火山旅卦……无所依附,则信无所立。”

万金放下茶杯,眼中精光大盛。

“以‘家’为根,以三代人的‘记忆’为药引,重塑其卦基……高,实在是高!”

“这已经不是卜算了,这是在……修正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