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淮序准备回屋子里休息,木板门“砰”一声被踹开,两个保镖把他拖出来。
身上的衬衫被粗暴扯断,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砸在他裸露的锁骨上,他却只来得及抓住半片薄毯。
佛堂的门常年不开,一推开便是陈年檀香混着雨腥。
江淮序赤足踏在青砖上,脚心被寒气扎得发麻,却一步都不敢停。
秦老夫人坐在黄花梨太榻上,腕间佛珠沉沉地坠着,一言不发。
李允墨跪在她膝边,泪悬不落,指尖却稳稳指向江淮序:
“是他,刚刚手肘撞了我,我才不小心碰到了这个玉佛。”
地上碎玉狼藉,玉佛的半边脸仍慈悲,半边却裂成尖牙。
江淮序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尊佛是怎么碎的。
他下意识摇头,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没有......”
可耳边先响起秦丹凝的声音,淡得像佛堂檐角的雨线:
“跪下,向允墨道歉。”
那一瞬,江淮序的世界轰然塌缩。
她看见少女秦丹凝在雪夜里背她奔跑的背影,听见她喘着热气说“阿序哥哥别怕”;
看见她亲手为他系好领带,在烛火里闪着微光;
看见她发病时扣住他腕骨,低声求他“别走”
......
所有画面被雨水打湿,又被这一句话撕成碎屑。
江淮序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矜贵、冷漠、遥不可及。
江淮序直接被保镖按到了地上。
膝盖砸向碎瓷的一瞬,声音比雨声脆。
瓷片扎进皮肉的声音像撕开一段绸,血立刻涌出来,顺着小腿爬进袜沿。
疼吗?很疼。
可比疼更尖锐的,是李允墨在阴影里弯起的唇角,以及秦丹凝眉间那一点几不可见的......不耐。
佛堂极静,江淮序挺直背脊,血滴在佛头断裂处,像替它续上最后一滴泪。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梅雨季,秦丹凝半夜发病,死死抱着他,指甲嵌入他腰侧,血把两人的睡衣粘在一起。
那时她哭着问他疼不疼,他摇头,薄唇贴着他耳廓,气息滚烫:“你不疼,我就不疼。”
如今,她亲手把疼还给他,却不再问一句。
“说话。”秦丹凝微俯身,袖口拂过他耳际,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给允墨道歉。”
那是他每天清晨在枕边嗅到的味道,曾让他误以为是安全感。
此刻,那香味像一把钝刀,来回割着他的喉管。
江淮序张了张口,血腥味先涌上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人:“对不起,李少爷。”
每吐一个字,膝盖就碾碎一块瓷,像一场缓慢又盛大的凌迟。
李允墨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指尖在绣帕上洇开一点湿意,声音却是温沉的:
“江先生也是无心,快起来吧。”
秦丹凝却没让他起来。
她直起身,目光掠过他渗血的膝盖,眉心微蹙,那一蹙极短暂,却足以让江淮序心口发颤。
他太熟悉,那是她发病前隐忍疼痛的表情。
可下一秒,秦丹凝眼底的波澜就被惯常的冷漠覆盖。
直到老夫人捻着佛珠发话:“够了,别污了佛堂。”
秦丹凝才俯身,将他扶起来。
血瞬间浸透她雪白衬衫,像雪地里泼了盏朱砂。
秦丹凝带着江淮序回东楼,步廊长得没有尽头。
雨把芭蕉砸得噼啪作响,一声声,都像瓷片在他骨缝里继续碎。
江淮序跟在她背后,疼得发抖,却又贪念这一刻的温度。
她的胸膛依旧滚烫,心跳依旧狂乱,却再也不是为他失控。
房门阖上,一室昏暗,秦丹凝让他坐在床沿,然后她蹲下身,指腹蘸了药膏,一点点抹进他的伤口。
动作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阿序哥哥,别怪我,”她低声说,声音贴在纱布上,带着潮热的颤,“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受刺激。”
一句话,轻飘飘把所有罪与罚都推到他身上。
江淮序垂眼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弧阴影。
他忽然伸手,指尖落在秦丹凝腕骨那道旧疤上,那是十五年前,她为了护住他,被碎玻璃割的。
如今疤痕依旧,却再也不肯为他疼。
药膏冰凉,她的指腹却烫,两种温度在他膝盖交汇。
让他分不清是药更疼,还是她的温柔更疼。
“秦丹凝。”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轻得像佛堂里最后一缕檀烟,“如果我说,是李允墨故意的呢?”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深得像一口井,井底是高高在上的怜悯:“阿序哥哥,你不该随意诋毁允墨。”
不该。
十五年里,她说过无数句“别怕”“有我”,却独独没说“我信你”。
江淮序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疼,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流到脚踝,像一串细小的朱砂痣。
他想起十二岁那个雪夜,她发着高烧,却背着她走了三公里去医院,少女声音嘶哑却坚定:“阿序哥哥别怕,我在。”
如今,她在,却不再为他。
疼的是她给的,甜也是她给的。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刀子,而是刀子后面裹的那层蜜。
秦丹凝替他包扎完,起身亲了亲他发顶,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乖,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可江淮序知道,不会好了。
窗外雨声渐大,江淮序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空荡回响,只剩尖利的边缘,一寸寸扎进血肉。
碎瓷可以清,膝盖会结痂。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