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如同我童年里最刺耳的噪音,每每从父母口中说出,总带着一种虚伪的圣洁感。他们站在亲友面前,腰板挺直,声音响亮:“我们对女儿好得很,尊重她一切选择!”——这宣言像一层华丽而脆弱的糖衣,包裹着底下无声溃烂的真相。他们从不曾看到我衣服上经年不散的汗味,也未曾留意我冬天冻疮裂口的疼痛,更不会明白,我沉默的外表下,早已被他们亲手凿刻出一个空洞的灵魂。

父母所谓的“尊重选择”,不过是他们堂皇的懒怠。他们并非不干涉,而是彻底地遗忘了我的存在。他们的“爱”,只存在于对外人夸耀的言语里,至于我生活的角落,则早已被尘灰与漠然覆盖得严严实实。

我的物质世界,贫瘠得如同荒原。饮食上,母亲总有说辞:“这孩子挑食,就爱吃青菜,大鱼大肉都不碰。”于是,我的碗里永远是单调的菜叶。我并非不爱肉香,只是深知索求的徒劳。记得一次亲戚家喜宴,我对着盘中油亮诱人的红烧肉怔怔出神,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筷子。母亲立刻在桌下狠狠拧住我的大腿,脸上却维持着温婉的笑意,转头对亲戚解释:“瞧瞧这孩子,平时在家青菜吃得可香,一出来就贪嘴。”亲戚们纷纷夸赞母亲教女有方、不宠溺。我低头猛扒白饭,滚烫的羞耻和腿上的疼痛一起灼烧,舌尖那块未及细品的肉,成了哽在喉咙里的屈辱石。那肉的滋味早已模糊,但那份当众被揭穿的、火辣辣的羞耻,却像烙印一样烫在记忆里,每一次呼吸都牵动它隐隐作痛。

衣服更是窘迫的源头。我的身体在季节里徒劳挣扎,而衣物永远滞后于我的生长与天气的更迭。盛夏酷暑,我仅有的两件薄衫在汗水的反复浸泡下,散发着一股洗刷不掉的、令人掩鼻的酸腐气味。同桌的女生皱着鼻子,嫌弃地挪开凳子,悄悄递过来一张写着“你衣服有味道”的纸条。那张纸条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铁片,瞬间灼穿了我薄薄的自尊。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整个人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我死死盯着课本上模糊的字迹,耳朵里嗡嗡作响,老师的声音、同学的私语都成了遥远的噪音。那个漫长的下午,我僵在座位上,不敢动弹,不敢呼吸,直到放学铃响,才像逃离刑场一样冲出去。

寒冬腊月,我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衣,袖口磨损,露出灰败的棉絮。寒风轻易地钻透单薄的布料,啃噬着我的手脚。手指和脚后跟先是红肿,继而发紫,最终裂开渗血的冻疮。晚上脱袜子,脓血常常粘连着破溃的皮肤,每撕扯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母亲瞥一眼,语气轻飘:“小孩火气旺,冻冻结实。我们小时候,谁还没几个冻疮?” 父亲则在一旁附和:“就是,一点苦都吃不得,没点出息样子。”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房间里消散,留下的是比窗外的北风更刺骨的寒意。我缩在冰凉的被子里,听着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一只在寒夜里瑟瑟发抖、无处藏身的幼兽,独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在学校里,我成了沉默的孤岛,自卑像沉重的壳,让我无法抬头,更无力反抗。这沉默与畏缩,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引来那些寻求欺凌快感的飞蛾。班上的“小霸王”们很快将我锁定为猎物。最初是藏起我的作业本,在我的课本上乱涂乱画。后来,放学路上,推搡、绊脚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几个男生把我堵在厕所门口,嬉笑着扯我的头发,逼我叫他们“爷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屈辱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