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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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渡口的河神。

守着这方水域已有百年。

渡口的渡船是我亲手造的。老松木取自上游的千年古林,当年我顺着水流漂了三日,才寻到那棵被雷劈过却仍扎根岩缝的老松。树心是暖的,木纹里藏着松脂的清香,连年轮都比寻常松木密三分。我请了三个老船匠,用了整整半年,才将松木剖成船板、钉成船身。船底的龙骨特意留了道天然的树疤,像颗歪歪扭扭的星子,船匠说这是“镇水符”,能保渡船不翻。

我没有名字。往来的船家唤我“河伯”,说我该是个白胡子老头;撑篙的渔娘叫我“水姑”,觉得我该是个穿蓝布裙的姑娘;渡口边卖茶的老婆婆总对着河水念叨“河祖宗”,说我活的年月比她奶奶的奶奶还长。其实我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只知道自睁开眼那日起,魂魄就与这渡船绑在了一起。渡船行,我神力生;渡船停,我神力歇;渡船若毁,我便魂飞魄散。

百年间,我见过太多离人。

穿红裙的新嫁娘在船头哭湿了手帕,泪珠子掉进水里,我悄悄托着送回她脚边,她却以为是风吹的;赶考的书生对着河水吟哦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刚出口,就被鱼跃出水面的声响打断,他红着脸挠头,我让水面结层薄冰,映出他窘迫的模样;挑货的脚夫蹲在船尾啃干硬的窝头,碎屑掉进水里,我唤来小鱼啄食,他看见鱼群,笑着把剩下的窝头掰了半块丢进河;还有个瞎眼的老嬷嬷,每次乘船都要摸遍船身的木纹,说这船比她家老头子还贴心,雨天不渗风,晴天不烫脚,我便让船板总带着点暖意,哪怕寒冬腊月。

他们的悲欢像水面的涟漪,起了又散,唯有渡船的木纹一年深过一年,树疤上的光泽越来越润,像浸了百年的玉。

那年寒冬来得格外早。

霜降刚过,河面就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水流哗哗响,像谁在碎冰下弹琴。冷风裹着沙砾刮过渡口,把船家的帆布吹得猎猎作响,连最勤快的卖茶老婆婆都缩在暖棚里,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冒热气,腾起的白雾转眼就被风吹散。

我蜷在渡船的船底打盹,听着冰层下鱼虾的私语。鲫鱼说上游的水结了厚冰,找不到水草;鲤鱼抱怨今年的莲子太少,不够过冬;还有条老乌龟,慢吞吞地爬过我的船底,说它见过三百年前的渡口,那时的河神是个穿银甲的将军。我懒得理它,百年光阴于神不过弹指,于它们却是几世轮回,哪说得清真假。

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巨响。

冰层碎了个窟窿,银亮的冰碴子溅起三尺高,又“簌簌”落回水面,砸出一圈圈涟漪。我心头一紧,顺着水流漂过去。窟窿里浮着个年轻后生,青布衣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他怀里死死抱着个画夹,画夹的边角磕在冰棱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整个人已经冻得嘴唇发紫,睫毛上结了层白霜,胸口起伏微弱,眼看就要没了气息。

2

我绕着他转了三圈,水流自动聚成个漩涡,托着他往岸边漂。这后生看着面生,不像渡口的常客。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紧闭,却能看出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哪怕冻僵了,也透着股清俊气。我凑近些,瞧见他画夹上绣着朵半开的梨花,针脚细密,线色是极淡的月白,倒像是姑娘家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