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嘉靖三十七年·夏】

节一 乌衣巷口斜阳暮

(六月廿三,午后,赤日铄金,热得连蝉声都发蔫。)

乌衣巷窄,两壁高墙夹出一线天,斜阳像被刀裁过,薄薄地嵌在瓦沟里,金汁子一般淌不下来。

墙根的青砖蒸出一股老苔气,混着不远处秦淮河的水腥,热烘烘地直往人嗓子里钻。

沈韶贴着墙根走,脚底木屐“嗒啦嗒啦”,声音被晒得发软。

她穿一件藕荷色罗衫,袖口挽到肘弯,露两截白藕似的小臂,腕上却套一只乌银镯子,沉甸甸地坠着——

那是杜三娘昨儿刚赏的,说是“接客使的添头”,实则怕她琵琶弹到一半,袖子滑下来碍眼。

“阿韶姐,慢些走!”

小孃孃在后头追,一手提溜着铜壶,一手攥着条湿手巾,

“日头忒毒,再晒可又要犯头眩。”

沈韶回头,额前碎发被汗黏住,像猫须子。

她笑:

“小蹄子,你倒比我更像姑娘家。”

小孃孃鼓腮:

“三娘说了,今晚有贵客,要你‘新声叠旧声’。你若再晕过去,她剥我皮。”

沈韶“嗤”一声,指尖在墙上一划,刮下一缕干灰,凑到鼻前嗅嗅——

是前朝旧墨,带着淡淡的檀香。

她忽然起了顽心,反手在小孃孃鼻尖一点:

“喏,给你添个痣,省得夜里走丢。”

小孃孃“哎呀”一声,铜壶险些脱手,水溅在青砖上,立刻被地气蒸得一丝不剩。

巷口忽传来马蹄声,得得得,不急不缓,却像在人心头敲小鼓。

沈韶抬眼,见一匹青花骢马从巷尾转进来,马上人青衫落拓,头戴折角巾,腰系一枚螭虎玉佩,被日头一照,碧绿得几乎滴出水来。

马上人却偏生不骑马,只牵缰绳慢慢踱,马蹄铁击石,火星子四溅。

沈韶心里“咯噔”一下。

她认得那玉佩——

螭虎张口衔尾,是徽州陆家的传家物,等闲不见外人。

她下意识把琵琶往怀里拢了拢,指尖在凤颈上轻轻摩挲,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马上人却在她面前五步停住,微微颔首:

“请问,浮沤馆可是由此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徽州口音特有的清峭,像新磨的剑锋。

沈韶没答,小孃孃先抢着指:

“前头左转,闻见桂花香便是。”

马上人道谢,目光却掠过沈韶怀里的琵琶,眼底一亮:

“好一把‘落霞’。”

沈韶挑眉——

这琵琶本名“落霞”,因背板用整片紫檀雕晚霞纹,等闲人看不出。

她忽觉有趣,歪头问:

“郎君懂琵琶?”

马上人笑,眼角有细细的笑纹,像春山浅黛:

“略知一二。敢问娘子,可会《月儿高》?”

沈韶尚未开口,小孃孃已拍手:

“巧了!我们阿韶姐最擅此曲,郎君若不嫌,今夜来听便是。”

沈韶横她一眼,小孃孃吐舌。

马上人却已拱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在下陆观,字无咎,徽州人氏。”

沈韶微微屈膝算是回礼,指尖却无意识地勾了一下琴弦,“铮”一声,像替他答了。

陆观走后,小孃孃拽她袖子:

“姐,那玉佩我瞧见了,值老鼻子钱!”

沈韶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