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明弘光元年四月十八日,暮春的扬州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二十四桥两岸的桃花开到极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河面上铺成一条流动的锦缎。这锦绣般的景致下,却暗涌着令人窒息的惶恐。

沈砚秋站在叶公桥上,青灰色的直裰被暖风吹得微微鼓起。他手中那本翻旧的《金刚经》已经卷了边角,一瓣桃花恰好落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行字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花瓣,指尖传来丝绸般的触感。这抹粉色让他想起数日前在鸡鸣寺与复社诸子痛饮时,张溥拍案而起,酒盏中的琥珀光映着他赤红的面容:"若建奴北来,我辈当效法文天祥,死守南京!"那铿锵之声犹在耳畔,而今建奴入关的消息却已如惊雷般碾过江南。

桥下传来桨橹划水的声音。一艘满载货物的漕船正缓缓驶过,船头蹲着个衣衫褴褛的纤夫,脖颈上深深的勒痕泛着紫红。沈砚秋的目光追随着漕船,看见船舷上新刷的"明"字还滴着桐油。

"听说建奴快到扬州了..."身后突然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沈砚秋侧目望去,三个身着杭绸直裰的商贾正聚在桥栏边,其中蓄着山羊胡的那位声音越来越高:"...即将南下!刘泽清那狗贼已经献城投降,江北四镇各自为政,史阁部在扬州怕是..."

"慎言!"较年轻的商人猛地捂住同伴的嘴,三人齐刷刷转头四顾,正对上沈砚秋沉静的目光。山羊胡商人脸色霎时惨白,袖中传来铜钱急促的碰撞声——那是在摸贿赂衙役的银钱。沈砚秋垂下眼帘,装作未见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桥面青石板上,几瓣被踩碎的桃花渗出了汁液,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远处传来暮鼓声。沈砚秋望向城西,知府衙门的飞檐在暮色中如折断的剑。他忽然想起今晨史可法在军报上颤抖的朱批:"诸镇离心,如之奈何?"一滴墨泪泅开了"奈"字的最后一捺。

沈砚秋下意识攥紧了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泛黄的纸页间露出银票一角,那是他变卖祖传澄泥砚换来的三百两银票——沈家最后的值钱物件。他至今记得当铺朝奉用指甲刮拭砚台底款时,那声意味深长的"可惜了"。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白玉簪,母亲临终前给的,说是给未来儿媳的聘礼。簪头雕着并蒂莲,此刻正硌着他的心口。

"公子可是来寻婉清姑娘?"

甜腻的脂粉香突然漫过来。沈砚秋转身,见媚香楼的王妈妈正用香帕掸他肩头落花。这妇人四十上下,眉间贴着时兴的翠钿,发髻上金簪随着夸张的动作晃动,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他注意到她今日换了簇新的云缎比甲,襟口竟绣着满洲人喜爱的缠枝纹样。

"王妈妈。"他拱手行礼,声音有些干涩,"不知婉清姑娘今日可得空?"

"哎哟不巧。"王妈妈帕子往桥下一指,腕上三只绞丝金镯叮当作响,"江大人包了画舫宴客,专点了婉清去弹琵琶。"她突然压低声音,嘴边的胭脂晕开些许,"听说是商议...那个大事。"涂着蔻丹的拇指往北边指了指,"这都申时了,怕是还要等上些时辰......"

沈砚秋望向河心。那艘朱漆画舫停在二十四桥下游,隐约传来《霓裳》曲调。他认得那是江总兵的座船,上月就是此人带头克扣史可法调拨的军饷。琵琶声忽转激越,想必是婉清在弹《十面埋伏》——她总爱在这等场合弹此曲,说是要让醉生梦死的人听听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