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今日气色倒好,莫不是乡试放了榜?"王妈妈突然眯起眼睛,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身上逡巡。袖口磨出的毛边被夕阳镀了层金,反倒像刻意为之的落魄风雅。
沈砚秋喉头发紧。去年应天府乡试,他因在策论中痛陈东林清流误国,被主考官朱笔批了"狂生妄议"四字黜落。如今想来,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在即将倾覆的江山面前,幼稚得可笑。画舫上突然爆出一阵喝彩,想必是江总兵又在炫耀新得的东珠——据说那是用扬州城防图跟清军换的。
"妈妈说笑了。"他勉强扯出个笑容,从袖中排出几枚铜钱。这些本该买《金刚经》的铜子儿在桥栏上排开,映着晚霞像一摊凝固的血,"我就在媚香楼等着,烦请婉清姑娘回来时通传一声。"
王妈妈用帕子裹了铜钱,突然叹道:"婉清这丫头也是倔,前日刘参将出价五千两要梳拢她,偏说要等个穷书生..."话未说完便自知失言,忙指着西天火烧云岔开话头:"瞧这晚霞红的,倒像南京城里新染的绛纱灯。"
沈砚秋望向城墙。暮色中,守军正在点燃预警的烽火。一缕青烟笔直升起,在漫天红霞里淡得几乎看不见。
媚香楼临水而建,三层朱漆小楼在暮色中宛如一盏浮在秦淮河上的红灯笼。沈砚秋拾级而上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他特意选了二楼临窗的雅座——这里既能望见府衙前巡逻的兵丁,又能将河上来往画舫尽收眼底。
"沈公子还是老位置?"跑堂的小厮阿福不过十五六岁,肩头搭着条半新不旧的汗巾,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沈砚秋微微颔首,青布直裰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刚经》放在桌上,经书边角处明显有常年翻阅的痕迹。"一壶雨前,再要一碟桂花酥。"说完又补充道:"酥点用油纸包起来。"
阿福会意地眨眨眼。三年前,这位穷书生每次来都点最便宜的茶,却总不忘给婉清姑娘带点心。他沏茶时偷偷多抓了把明前茶叶——去年腊月他娘亲害寒热症,是沈公子连夜去请了大夫。
"公子许久不来了。"阿福借着斟茶的机会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个扬州盐商,带着五六个豪奴闯进来,非要当场给婉清姑娘赎身。"小厮比划着盐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出价五千两雪花银,姑娘硬是没答应。"
茶盏在沈砚秋手中一颤,碧绿的茶汤溅在经书封皮上。他急忙用袖口去擦,却把水渍抹得更开了。三年来他变卖祖田、典当藏书,连父亲留下的那方李廷珪墨都换了银钱,统共才凑足三百两。这个数目在媚香楼,不过够听苏婉清弹三曲《霓裳》。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琵琶声,清越如珠落玉盘。沈砚秋倏然抬头,只见一艘描金画舫正缓缓靠岸。船头立着个素白身影,暮色中宛如一株临水照影的白梅。那人卸了浓妆,月白衫子被晚风吹得紧贴腰身,鬓边银鎏金点翠步摇随船身摇晃,碎响如檐角风铃。
"是婉清姑娘回来了。"阿福话音未落,沈砚秋已起身贴在窗边。三年未见,苏婉清眉目间稚气褪尽,眼下那颗胭脂痣却愈发鲜明了,像雪地里冻僵的一粒朱砂。
画舫上踉踉跄跄下来几个官员,绛色官服前襟沾着酒渍。为首之人约莫四十出头,云雁补子在灯笼下泛着幽蓝的光——正四品府丞的服色。沈砚秋瞳孔骤缩,此人正是与马士英沆瀣一气的江彬,去年曾罗织罪名害死三位复社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