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得沉默寡言,如同山涧深处一块冰冷的石头。白天,我依旧准时出现在父亲的木匠铺里,重复着刨花、凿卯、组装的动作。刨刀划过木料的“沙沙”声,凿子敲击榫眼的“笃笃”声,听起来精准而麻木,仿佛出自一架没有灵魂的机器。父亲对我那夜离奇的“失踪”和身上新增的、混合着雷击焦痕与挖坟留下污泥草汁的伤痕,只是皱着眉头,用他那双看木头比看儿子更用心的眼睛瞥了两下,最终化作一句混合着烦躁与冷漠的斥骂:“不省心的东西!耽误多少活计!” 便不再过问。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他的儿子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亲手掘开了祖父的坟墓,直面了被禁锢三十年的怨魂,背负起了一场跨越两代的血仇。在他眼里,我或许还不如他手中那块等着刨光的杉木板来得实在。
我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木头上。每当夜幕降临,山寨被浓稠的黑暗和山岚包裹,万籁俱寂之时,我便如同鬼魅般溜进继祖父那座破败道观里最偏僻、堆满杂物的柴房。这里充斥着灰尘、蛛网、霉烂稻草和陈年木屑混合的刺鼻气味。角落里,静静地躺着继祖父早年使用过、如今早已被岁月遗忘的简陋法坛——几块粗糙木板拼凑的供桌,上面覆盖的褪色黄布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旁边几个歪倒的破箩筐里,塞满了各种蒙尘的、被遗弃的物件:泛黄卷边的线装书册、画着朱砂符文的残缺黄裱纸、刻着模糊咒文的龟甲兽骨、锈迹斑斑的铜钱剑……它们如同被埋葬的宝藏,散发着陈腐而神秘的气息。
我像一头被血腥味刺激到发狂的饿狼,扑进了这堆“垃圾”之中。借着那盏昏黄油灯摇曳的微光,我疯狂地翻找、辨认、阅读着那些字迹模糊、纸张脆弱的符箓图谱、手诀注解、以及记载着各种民间驱邪、镇煞、拘魂法事的泛黄笔记。许多文字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图形扭曲怪异如同鬼画符,但我不管不顾!血脉深处某种被长久压抑、近乎本能的东西被祖父的怨魂彻底点燃了!它混合着对赵半山刻骨铭心的仇恨,对祖父惨死的悲愤与愧疚,以及对自身所背负宿命的绝望挣扎,形成了一股近乎偏执、不计后果的强大动力。我贪婪地搜寻着一切与“雷法”、“驱邪”、“镇煞”、“拘魂”相关的只言片语,每一个相关的字眼都如同救命的稻草,被我死死攥住。
继祖父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早已洞察了我的异样。有几次,在更深夜静时,他佝偻着背,无声地出现在柴房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枯瘦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形如鬼魅。他默默地看着我在油灯下如饥似渴地抄录着那些残缺的符文,或是笨拙地对着空气比划着模糊的手诀。他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晚辈不自量力的担忧,有对宿命轮回的无奈叹息,更有一丝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那是对我将要触碰之物的恐惧,也是对我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的恐惧。然而,每一次,他都只是沉默地伫立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叹息,然后悄无声息地、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般,佝偻着背,蹒跚离去。他选择了袖手旁观。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债,是血脉相连的诅咒,必须由血亲亲自去讨,旁人无法代劳,也无力阻止这早已注定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