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灶间的火光
二叔家的灶膛总在天未亮时就亮起火光。我蜷在炕角数房梁上的蛛网,听着二婶用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切红薯,“咚咚”的声响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落在我的枕头上。
“娃,醒了就起来喝口热粥。”二婶掀起门帘进来,围裙上沾着的草木灰簌簌往下掉。她手里端着的粗瓷碗冒着白气,碗沿缺了个角,是去年秋收时被我摔的。
我盯着碗里悬浮的米粒,它们打着旋沉下去,像极了爹下葬那天,落在坟头的雨珠。二婶往我碗里搁了块红糖,糖块在热粥里慢慢化开,晕出浅褐色的圈。
“过两天让你二叔带你去见你娘。”她用筷子搅着自己碗里的粥,声音轻得像灶膛里的灰烬。
粥碗突然变得烫手。我把碗往炕桌上一推,碗底与木头相撞,发出“哐当”一声。二婶的手僵在半空,鬓角那缕新添的白发垂下来,扫过她布满裂口的手背。
五年了。我已经能准确说出二叔家每块补丁的位置——二婶袖口的补丁是青布的,补了三次;二叔的草鞋前掌用麻绳勒了五道;就连炕席上的破洞,我都数得清有十七个。可娘的模样,却像被灶火熏过的窗纸,越来越模糊。
夜里我总做同样的梦。梦见娘站在那棵枣树下,手里攥着根红绳,绳头系着颗野山楂。她笑着往我手里塞,山楂的酸气呛得我直咳嗽,等我睁开眼,手里只剩把枯柴。
“明儿得把那床旧棉絮翻晒翻晒。”二叔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是他自己种的,混着点松针碎末,“去你娘那边,总不能穿得像讨饭的。”
我摸着枕头下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这是娘走时塞给我的,说是姥姥传下来的物件。去年冬天我生冻疮,镯子陷进肉里,二婶用猪油擦了半宿才取下来,她的指甲缝里至今留着淡淡的银灰。
第二章 枣树下的年轮
关于爹的记忆,总裹着枣花的甜香。那时我总蹲在院中的枣树下看蚂蚁搬家,爹扛着山镐从山上回来,木柄上沾着的泥点落在我后颈窝,凉丝丝的。
“小子,敢爬树不?”他把山镐往墙根一靠,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揉出乱糟糟的毛。枣树的枝桠在他身后摇晃,细碎的白花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肩膀上。
我抱着树干往上蹭,树皮蹭得手心发疼。爹在树下张开双臂,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张温暖的网。“慢点!摔下来娶不上媳妇!”他的笑声震得枣花簌簌往下掉,落在我脖子里,痒得直缩脖子。
那些日子,爹总在饭桌上说要开垦后山的荒地。他用筷子蘸着菜汤在桌上画,画出歪歪扭扭的田垄:“种上黄芪,三年就能收。等卖了钱,给娃盖三间大瓦房。”
娘在灶间添柴,火光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山里的地薄,别太逞能。”
“我是男人。”爹把最后一口玉米饼塞进嘴里,“男人就得给娘们娃子撑住天。”
我那时不懂“撑住天”是什么意思,只看见爹第二天天不亮就扛着山镐出门,裤脚沾着的露水在门槛上蹭出深色的印子。直到那个残冬的早晨,那些印子突然变成了暗红的血痕。
第三章 残冬的血痕
那天的启明星亮得扎眼。我被爹磨山镐的声音弄醒,“沙沙——沙沙”的摩擦声裹在寒风里,像谁在耳边磨牙。娘站在灶台前揉面,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蒸汽把她的头发熏得打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