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08年六月的蝉鸣格外燥,声浪像一张锈迹斑斑的铁丝网罩住整个县城。我蹲在邮电局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食指机械地重拨着16866查分热线,听筒里传来断续的忙音——这是今天第二十七次尝试。当电子音终于报出"总分529分"时,我突然发现听筒边缘的镀铬层被自己的指甲刮出了几道白痕。玻璃门上贴着《齐鲁晚报》的剪报:今年理科二本线531分。汗珠顺着报纸铅字滚落,把那个数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像道正在融化的铁栅栏。

汗珠从我发烫的耳后滚落,已经三个月没修剪的碎发,最终砸在手背结茧的虎口处。这双手抄过错题集,翻烂过模拟卷,连午休时都在课桌下偷偷掐大腿保持清醒。可模拟考永远卡在530分上下,就像现在,我拼尽全力起跳,却连命运的最低门槛都够不着。

我突然想起班主任的话"有些孩子像竹子,四年才长三厘米,第五年却每天蹿三十公分。"班主任的话的声音忽然在我脑中响起。此时,我好像听见了地底根系断裂的声音——那些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撑起的一方光亮中,与单词默默较劲的深夜,那些用空的中性笔管堆成的小山,最终都变成查分系统里冷冰冰的三位数。

差2分。

2分的差距,仿佛一道无底的深渊,横亘在我与期待的未来之间。教室里其他同学的欢呼、叹息、哭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父亲那句在院子里乘凉时,跟邻居老张头闲聊的话,此刻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炸响:“女孩子嘛,学会计好,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坐办公室,体面又稳妥……”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其实我从未考虑过高考后的路,只认为埋头苦读就能换来光明的未来。可现在,当成绩单无情地宣告失败,我才惊觉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喜欢什么专业,不清楚适合什么职业,甚至不明白'未来'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面皮薄得像一层纸,羞愧和沮丧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几乎能想象到亲戚邻居们询问成绩时,父母闪烁的眼神和强挤出的笑容。填报志愿时,我像个提线木偶。聊城大学——这个名字听起来足够响亮,至少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是体面的。第一志愿,会计学(专科),那是父亲心中“稳妥”的象征。第二志愿?我茫然地扫过列表,园艺技术——听起来带着点“艺术性”?或许没那么枯燥?也比畜牧兽医专业好听吧。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侥幸,我勾选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命运抛出的硬币,正朝着我未曾预料的一面落下。

金秋九月,聊城大学农学院的迎新横幅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陈旧。我慢慢拖着行李,站在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气息的学院楼前,心一点点沉下去。园艺技术——这个带着一丝浪漫想象的专业,如今成了指尖洗不褪的泥土腥气,成了亲戚们听说专业后瞬间冷却的笑容,成了招聘会上HR翻看我简历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大学前两年,是我在基础课泥潭里挣扎的混沌时光。我学不会高等数学,不知道植物和高数能扯上什么关系,高数的ε-δ语言像诅咒的符咒:生物化学的糖酵解途径是永远背不完的绕口令;那些英语词汇和词组在脑海里互相打架。我看着农学院实训基地紧锁的铁门——那里本应是他们学习嫁接、组培的圣地,如今却和所有人一样,被困在阶梯教室的方寸之地,对着投影仪上模糊的叶绿体结构图发呆。博士毕业的导师讲的慷慨激昂,脑子里问号飞的欢快:我以后当不成博导了,我能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