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深山开了间客栈,专收客人最不堪的记忆熬汤。

每碗汤底浮着客人遗忘的往事碎片:泛黄的情书、生锈的钥匙、褪色的合影。

直到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推门,递来一枚染血的弹壳。 “熬了吧,连同我这条命一起。”

汤沸时,碎片里竟显出我失散多年的弟弟的脸。 我打翻汤锅嘶吼:“这记忆不能丢!”

滚烫汤汁泼上旅人伤疤,他颤抖着摸向耳后胎记—— “姐?”二十年风霜在他眼中碎裂,“那年的弹壳…是我捡的。”

雨下得邪性。不是线,是幕,是泼,是天上有人端着盆往下倒。豆大的雨点砸在油毛毡的屋顶上,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擂鼓。浓得化不开的山雾被疾风裹挟着,从门窗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朽的气息。

我坐在柜台后面,就着一盏摇曳的、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慢慢地擦拭一只粗陶碗。碗壁厚实,釉色暗沉,边缘处积着洗不净的、经年累月的茶垢。火光在碗壁上跳跃,映着我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脸。这间“忘忧栈”嵌在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皱褶深处,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一年到头,也未必能等来几个被风雨逼得走投无路的活人。更多的,是山风呜咽,是野兽夜嚎,是岁月本身沉重的脚步碾过门前那条早已被荒草吞噬的古道。

“吱呀——”

一声艰涩刺耳的摩擦,猛地撕破了雨幕和风声的喧嚣。那扇沉重的、用整块老杉木拼成的店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推开了。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雾,呼啦一下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泞、汗酸、血腥和硝烟余烬的复杂气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前堂。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很瘦,像一根被风霜雷电反复劈打过的老竹。一件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湿透的帆布雨披紧紧裹在身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胡子拉碴的下巴。他站在那里,带着一身山雨欲来的沉重湿气,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头,沉默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他一步跨进来,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隔绝了门外的狂风暴雨。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行伍中人的狠厉。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径直走到离柜台最近的那张方桌旁,拉开条凳坐下。雨水顺着他雨披的下摆滴滴答答,很快在他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没看我,也没看这店里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陈设。只是微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更深地笼罩着他的脸。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

“店家。”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反复摩擦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磨损过度的疲惫和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我放下擦了一半的粗陶碗,静静地看着他,没应声。这是规矩。来“忘忧栈”的人,从不需要寒暄。

他从怀里摸出来的,不是钱袋,也不是路引。

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铜色的东西。

他用沾着泥污和暗红血痂的手指,捏着那枚东西,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将它放在了油腻发亮的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