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留学日本七年,我回到烟台老家探亲。

老宅里,奶奶总对着空气说话,还给我听儿时的童谣磁带。

中元节上坟,纸扎的童男童女突然对我眨眼。

村里独腿的王瘸子警告:“没烧透的东西会缠活人。”

当夜暴雨如注,纸轿子停在老宅门口。

纸人抬着棺材,奶奶穿着寿衣坐在里面:“庭玮,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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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的空调嘶嘶作响,把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皮革和某种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循环往复地吹在脸上。车窗外,胶东半岛熟悉又陌生的丘陵轮廓在暮色里起伏,像一群蹲伏的巨兽。七年的东京霓虹闪烁,眼前这片被薄暮笼罩的故土,却透着一种洗不去的陈旧灰调。我,邢庭玮,回来了。

老家在烟台靠海的一个山坳里,叫邢家疃。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像一张撑开的巨大黑伞,在昏沉的光线下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树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拄着拐,佝偻着,像树根旁长出的一块瘤。车子减速,那身影的轮廓清晰起来——是王瘸子。他只剩一条腿,靠着根磨得油亮的木拐支撑,另一条裤管空荡荡地垂着。他那张脸沟壑纵横,嵌着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的眸子。此刻,这双眼睛穿透车窗的灰尘,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我身上。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一股寒气,莫名地从尾椎骨窜了上来。他没动,也没打招呼,就那么杵在浓荫里,像一尊沉默的、生了根的土地庙石像。

车子开过,把他抛在那片树影里。村道狭窄颠簸,两旁的老屋墙壁斑驳,有的墙皮脱落,露出里面青黑色的老砖,像溃烂的疮疤。空气里飘着一股味儿,不是记忆里海风的咸腥,也不是泥土的芬芳,倒像是……像是烧过纸钱后,灰烬被雨水打湿又捂出来的、带着霉烂纸浆的酸腐气。

老宅在村西头,孤零零的。院墙很高,青砖砌的,顶上长着枯黄的茅草,在风里瑟瑟发抖。两扇厚重的木门,漆皮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的底色,深深浅浅的裂纹爬满了门板。门环是两个生满绿锈的兽头,衔着同样锈蚀的铁环。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又刺耳的呻吟,像是推开了一口尘封多年的棺材盖子。

“奶奶?我回来了!”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激起一点回音,显得有点单薄。

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屋的门敞着一条缝,光线昏暗。我放下行李,正要迈步,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是奶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斜襟布褂,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凝固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身后的空处,嘴里絮絮叨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锅里有饭,热乎着呢……你爷刚才还念叨你呢,说娃儿该到家了……”她浑浊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那里真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我勉强挤出笑:“奶奶,是我,庭玮。我回来了。”

她这才像刚发现我似的,目光迟缓地聚焦到我脸上,那笑容更深了,却显得有些空洞:“哦,庭玮啊……快进屋,快进屋!外头风大,吹着了不好……”她伸手来拉我,那只手枯瘦冰凉,像几根细柴火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