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屋里光线更暗,弥漫着一种陈年的、混合着灰尘、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纸灰味儿。摆设老旧,一张笨重的八仙桌,几把磨得油亮的椅子,角落里一个老式五斗橱,上面摆着一台用红布盖着的、早已淘汰的录音机,红布也蒙着一层灰。

奶奶颤巍巍地走到五斗橱前,掀开红布,露出那台老古董录音机。她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小心地剥开,里面是一盘老式的卡带,黑色的塑料壳子,标签已经泛黄卷边,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庭玮唱”。

“来,庭玮,听听,”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兴奋和固执,她把磁带塞进录音机,“你小时候最爱唱这个了,奶奶天天给你放。”

她按下播放键。一阵刺啦啦的电流噪音后,一个极其稚嫩、吐字含糊的童声响了起来,是那种老掉牙的胶东童谣:

“月嬷嬷,亮堂堂,照着姥娘洗衣裳……”

“洗的白,浆的光,打发哥哥上学堂……”

“红绣鞋,绿线锁,走到南山点火火……”

“火火旺,烤饽饽,烤了饽饽给谁吃……”

童音在寂静的老屋里回荡,带着卡带特有的失真和杂音,一遍又一遍,单调地重复着。奶奶坐在旁边的旧藤椅上,闭着眼,身体随着那不成调的旋律微微摇晃,脸上带着那种凝固的、满足的笑意。她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拍子,指关节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这童谣,这旋律,本该是温馨的回忆。但在此刻这昏暗、带着霉味和纸灰气的屋子里,在奶奶对着空气说话之后,在这反复循环的、带着杂音的童声吟唱中,却只让我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那声音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扎进我的皮肤。

录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烤了饽饽给谁吃……”,一遍又一遍,像一句解不开的谶语。

日子在这种粘稠的诡异感里滑过。奶奶的行为愈发难以捉摸。她会在大白天,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角落,絮絮叨叨地“教训”着,仿佛那里有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夜里,我时常被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惊醒,屏息凝神,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窗外无边的死寂。老宅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气息。我睡在儿时的东厢房,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月光透过破洞,在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总让我疑心有什么东西在窗外窥视。白天在村子里走动,遇到的村民都显得有些木讷寡言。偶尔有人跟我搭话,眼神也是躲躲闪闪,问起我父母当年那场意外火灾,更是讳莫如深,匆匆几句“命不好”、“都过去了”便搪塞过去,仿佛那场火是村子一道不能揭开的丑陋伤疤。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纸灰味,如同跗骨之蛆,始终挥之不去。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到了。

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的纸灰味浓得呛人,仿佛整个村子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焚烧着什么。家家户户门口都残留着纸钱的灰烬,风一旋,黑色的纸灰打着转飘起来,粘在裤脚上,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