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少爷,”一位常来的刘家小姐曾感慨,“在您这儿坐一会儿,听听这些花啊草啊的脾性,心里头那点为了脸面着急上火的劲儿,好像就淡下去了。外面那些‘三天变天仙’的话,听着就让人心慌。”
我笑着为她续上一杯清茶:“刘小姐通透。脸面的事,急不得。养花还得讲究个节气水土呢,何况是长在身上的皮肉?慢慢养,顺其性,根基扎实了,自然经得起风雨,耐得住岁月。”
就在我们守着这份“慢慢养”的信念,在寒冬里艰难跋涉时,对面“春艳坊”那座用谎言和贪婪堆砌起的琉璃塔,终于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了。
消息是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迅速蔓延开的。
起初是零星的传言:东城绸缎庄王掌柜家的千金,用了那“神膏”后,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又红又烫,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疼得日夜哭嚎。接着是南城一个富商家新纳的小妾,原本娇艳的一张脸,如今布满褐色的斑痕和脱落的皮屑,形同鬼魅,被主家嫌弃,锁进了后院柴房。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越来越多的哭诉、控诉、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愤怒的洪流,直扑向“春艳坊”。
曾经门庭若市、风光无限的铺面,一夜之间被砸得稀烂。愤怒的人群举着烂脸的亲眷,哭喊着“赔我脸来!”“黑心肝的毒商!”“还我银子!”……破碎的瓷罐、污浊的膏体、被撕烂的幌子,连同那些曾经狂热的梦想和如今绝望的哭嚎,一起被践踏在泥泞的街面上。
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用暴利营销席卷京城的微商老板,早已卷走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烂透了的摊子和无数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以及无数个被绝望笼罩的家庭。昔日的喧嚣化作一片狼藉的废墟,只余下受害者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寒风里回荡,像钝刀子割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那些曾经被“三日美白”诱惑而抛下凝香居的老主顾,如今脸上带着惊恐和后怕,远远望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像是做了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
凝香居的店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哭嚎与混乱。福伯、阿贵和小顺子都站在门板后面,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脸色发白。阿贵声音发颤:“老天爷……真……真烂脸了?还烂得这么厉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
福伯沉默地看着,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是震惊,是愤怒,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果然如此”的沉重叹息。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沉痛的:“唉……作孽啊!”
我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素净的白瓷罐。外面绝望的哭喊声清晰地穿透门板,一声声砸在我心上,沉重无比。那些声音里,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富贵的,也有贫寒的。她们的脸,她们的未来,甚至她们的人生,都被那罐掺了水银的毒膏彻底毁了。愤怒在我胸腔里冲撞,为那黑心商人的丧尽天良,也为这些无辜受难的女子。然而,比愤怒更强烈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祖父临终前紧握我手时传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