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屑闪着微光,在钨丝灯下飞舞,如同疲倦的微尘。我伏在橡木工作台上,鼻尖几乎抵住那枚老怀表敞开的肚腹。放大镜卡在右眼眶,视野里只剩下精密交错的黄铜齿轮,像一座微缩的、沉睡的城池。镊子尖小心地拨弄一根比发丝更细的游丝,它颤巍巍地悬着,维系着这古老心脏最后一丝搏动的可能。空气里凝滞着机油、松香和旧木头缓慢散发的、近乎叹息的陈腐气味。
这气味就是我的世界。
角落里,一座笨重的落地钟突然咳嗽般“咔哒”一声,内部的摆锤沉重地晃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我眼皮都没抬。
这间“滴答斋”里堆叠的时光太多,多到连叹息都显得拥挤。座钟、挂表、怀表……它们沉默地蹲踞在玻璃柜里,挤在货架上,蜷缩在角落的纸箱深处,如同被时间遗忘的残骸。
我的工作就是唤醒它们,让那些停滞的指针重新踏上没有尽头的圆环。
指尖传来细微的金属刮擦感,是怀表主夹板上一处顽固的旧油泥。我拿起一小块柔软蓬松的鹿皮,沾了点特制的清洁油膏,轻轻擦拭那片黄铜。油泥渐渐化开,露出底下被岁月模糊的精致雕花。鹿皮的一角,意外地蹭进了夹板与表壳之间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
指腹传来一点异样的、并非金属的阻滞感。
动作顿住了。
我放下鹿皮,换上一根更细的钢针探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缝隙。屏住呼吸,手腕极稳地拨弄。指尖传来极其微妙的触感——薄,脆,带着点纤维的柔软。
不是铜屑,不是油泥。
探针的尖端缓缓带出了一小角……纸?
一点极其陈旧的、边缘带着毛刺的浅蓝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放下探针,拿起尖头镊子,动作比刚才拨弄游丝时还要轻缓百倍。
镊尖探入缝隙,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心脏手术。终于,夹住了那脆弱的一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向外牵引。
一张被叠成极小方块的纸片,终于被完整地取了出来。
浅蓝色,边缘已泛出枯叶般的焦黄。它躺在我的掌心,薄如蝉翼,带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凉意。
我放下镊子,几乎是虔诚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展开它。
纸张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仿佛在抗拒这久违的展开。
字迹露了出来,是旧式钢笔吸饱墨水留下的痕迹,墨色已沉淀成一种深沉的蓝黑,笔锋清丽秀挺,却又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
“十一月七日。西风紧了。”
“窗外的梧桐叶,落得真快。一片追着一片,打着旋儿跌在地上。扫街的阿伯刚扫过,转眼又铺了一层金。这景象,总让我想起你走的那天清晨,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也是这样急,这样不留情面。”
“新试了桂花糕的方子。今年铺子里的金桂香得特别浓,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可惜火候还是没拿捏准,蒸得久了些,口感略硬。糖也放多了,甜得发腻。终归是……不及你从前带回来的那一匣子。”
落款是三个小而清晰的字:
“沈素怀”。
没有称谓。
没有抬头。
仿佛是日记里撕下的一页,又像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