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怀。
这个名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滴答斋”凝滞的、充满机油和铜锈气息的空气里,漾开无声的涟漪。
我捏着这页脆弱的纸,指尖能感受到它纤维的纹理,以及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一种近乎凝固的、沉甸甸的孤独。
那“甜得发腻”的桂花糕,那“落得真快”的梧桐叶,那“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某个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角落。
这并非第一次。
我站起身,走到工作台最里侧一个上了锁的扁长抽屉前。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抽屉里没有工具,没有零件。只有一叠薄厚不一的纸片,被小心地夹在几本厚重的钟表图鉴之间。颜色各异,新旧不一:褪色的浅粉信笺,印着暗纹的米白道林纸,甚至还有半张泛黄的、边缘毛糙的旧报纸。
我拿起最上面一张米白色的。纸很厚实,是旧时上好的道林纸,带着淡淡的馨香。字迹依旧是那种清丽有力的蓝黑墨水:
“腊月廿三,小年。雪。”
“城隍庙前支起了卖灶糖的摊子,麦芽糖熬得金黄透亮,拉出长长的丝。裹上炒香的芝麻,咬一口,又脆又粘牙。记得你说过,小时候最爱偷吃这个,总粘掉乳牙。摊主是个红脸膛的老伯,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我称了半斤,用油纸包了,放在窗台上。想着你若回来,或许还赶得上这一口脆甜。雪下得真大,不多时,纸包上便积了白白一层。”
落款依旧是:
“沈素怀”。
另一张,是印着极淡青竹暗纹的浅粉信笺,墨色稍浅些:
“三月十二,晴。风里有柳絮。”
“后街那株老梨树开花了,一树雪白,热闹得很。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卖糖画的小摊,转盘上画着龙、凤、孙猴子……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攥着两个铜板,眼巴巴盯着转盘,指针停在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麻雀上。摊主是个跛脚的中年人,笑着递给她。小丫头举着糖雀儿,蹦蹦跳跳跑开,阳光透过糖稀,亮晶晶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若你我在寻常巷陌,大约也该有个这样蹦蹦跳跳的小人儿了罢?”
“沈素怀”。
抽屉里的每一张纸,每一行字,都是她。
没有具体的时间坐标,只有零星的日期碎片;没有确切的地址,只有模糊的街景与节气;没有收信人,只有一个无处不在的、沉默的“你”。
这个“沈小姐”,沈素怀,像一个幽灵,通过这些被遗忘在时间机器缝隙里的字句,固执地存在着。
她的笔触是温和的,记录着桂花糕的甜腻、灶糖的香脆、梨花的繁盛、孩童的天真。
可这温和之下,却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被岁月沉淀得近乎透明的荒凉。那份孤独并非呼天抢地,它只是静静地流淌在字里行间,如同冬日窗玻璃上缓慢凝结的霜花,无声无息,却寒彻骨髓。
我着了魔。
修复钟表的间隙,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个锁着的抽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些脆弱纸张的触感。
我开始在每一个经手的旧钟表里寻找。
撬开沉重发条盒的后盖,卸下布满铜绿的雕花外壳,甚至用小刷子仔细清扫齿轮间经年累月积下的油腻污垢……每一次拆解,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一种近乎考古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