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是在打捞一艘沉船,只为寻找那封可能永远沉睡在海底的信。

收获微乎其微,但并非全无。

一张夹在八音盒发条筒缝隙里的、只有火柴盒大小的便条,铅笔字迹已模糊:

“雨整日未歇,檐溜滴答,扰人清眠。新誊的琴谱湿了边角,墨迹晕开,像哭花了的脸。想你。”

没有日期,只有“沈”。

一张卷成细条、塞在西洋小闹钟铃锤轴心里的卷烟纸,字迹潦草:

“夜半惊醒,窗外月色如霜。披衣坐起,听更夫梆子敲过三响。四下寂寂,唯心跳如鼓。你……安否?”

落款依旧是一个孤零零的“怀”。

这些碎片,连同抽屉里那些更完整的“信”,被我视若珍宝。

我将它们一一展平,夹在厚厚的、吸水性良好的无酸纸里,小心翼翼地收藏。

它们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拼图碎片,我试图用想象去勾勒那个写下它们的女子。

她该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发?挽着旧式的发髻?她写字时,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有梧桐或梨树?她穿着素净的旗袍,月白色或是浅藕色?她提起笔,写下“想你”时,眼底是映着窗外的雨,还是案头摇曳的烛火?

沈素怀。

这个名字在我唇齿间无声地滚动,成了一个带着温度与重量的谜。

她等的人是谁?那个“你”?他为何消失?去了哪里?是生离?还是……死别?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写下这些无处投递的字句,究竟在对抗什么?遗忘?还是时间本身?

这个谜团沉甸甸地坠在心头,连带着“滴答斋”里日复一日的修修补补,都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执着。

我翻阅地方志,在积满灰尘的故纸堆里查找“沈素怀”的名字,试图定位那些信中提到过的“后街老梨树”、“城隍庙灶糖摊”。信息零星破碎,如同大海捞针。

时间像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彼岸。

直到那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一辆板车停在“滴答斋”门口,两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伙计,吭哧吭哧地卸下一个用麻绳和破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物件。沉重的底座砸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掌柜的,”领头的伙计抹了把汗,嗓门洪亮,“东家老宅子清理库房,翻出这么个老古董,死沉死沉的!看着像个钟?东家说,修得好就留着当个摆设,修不好……让您看着处置,劈了当柴烧也行!”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

我掀开脏污的盖布一角。

灰尘呛人。

露出的部分,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紫檀木底座,雕刻着繁复的卷草纹和模糊的瑞兽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古意。

这绝非寻常之物。

心头猛地一跳。

我付了搬运钱,打发走伙计。当最后一块盖布被彻底掀开时,整个“滴答斋”仿佛都暗了一瞬。

一座巨大的落地式座钟,沉默地矗立在店堂中央。高度几乎顶到天花板。外壳是极其名贵的紫檀木,木质油润,色泽深郁如凝固的夜色,纵使蒙着厚厚的积尘和蛛网,也掩不住那种沉甸甸的贵气与威严。钟身四面镶嵌着大块的、雕工繁复的黄铜饰板,图案是缠枝莲纹与云纹环绕着圆形的开光区域,开光内本该是珐琅彩绘,如今却斑驳陆离,色彩黯淡剥落。钟顶蹲踞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铜鎏金鸽子,鸽子右翅却齐根断裂,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突兀的、丑陋的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