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 情起

白苗的竹楼总浸在晨雾里,仿若老天爷亲手覆上一层青纱。天刚破晓,雾气浓稠得似能攥出水来,顺着竹楼檐角缓缓淌落,“嗒” 地坠在楼下的芭蕉叶上。这清脆一响,惊得趴在叶上的七星瓢虫扑棱棱振翅飞逃。我赤足蹲在自家吊脚楼的竹梯上,凉意从竹片沁入脚心,目送阿爹负手踱过寨心晒谷场。他步履迟缓,青布长衫下摆拂过带露的青草,沾了星星点点细碎水珠。三个弟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阿五牵着阿六的手,最小的阿七趔趄着奔跑,手里还紧攥着半块竹筒饭,竹编裙摆掠过青石板路,拖曳出歪歪扭扭的湿痕。

我家竹楼坐落寨尾,毗邻老榕树,与别家并无二致。竹篾糊着黄泥的墙壁,被风蚀出细密裂缝,阿妈总会趁着晴天,用新泥仔细填补;梁上悬挂着熏黑的腊肉,那是去年冬猎时腌制的,油脂顺着麻绳缓缓滴落,在楼板上晕染出深色痕迹;窗台上摆放着阿妈亲手编的蜡染布,蓝底白花间绣着白苗特有的蝴蝶图腾,蝶翅上的银线在晨光中闪烁微光。阿爹身为白苗酋长,可寨中人口众多,我有五十四位兄妹,日子过得与寻常人家孩子无异。清晨帮阿妈喂猪,上午去梯田巡水,下午跟着阿姐学纺线,唯有夜深人静时,才敢取出母亲遗留的汉文旧书,就着松明火把,小心翼翼辨认上面的字句。

“阿蛮,别发呆了!” 二哥在楼下高声呼喊,手中晃动着刚编好的竹篓,竹条间还弥漫着清新的竹青气息,“梯田稻子该收了,再不去,阿娘又要用竹鞭抽你了。”

我应声而下,抓着竹梯扶手纵身跃落。赤脚踏上沾着露水的竹梯,冰凉的竹片硌得脚底发痒,仿佛有无数小蚂蚁在爬行。远处鹰嘴崖隐没在雾霭之中,黑苗的木楼若隐若现,低矮的一片,宛如蛰伏在崖上的猛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的寨子。白苗与黑苗积怨已久,自我记事起,寨门便插满削尖的竹矛,每到夜晚,总有叔伯举着火把,警惕地把守寨墙。

“阿爹腰上的刀又露出来了。” 二哥蹲在竹楼旁剥玉米,玉米粒簌簌落入竹筐,他压低声音,目光不时瞟向寨心方向。阿爹腰间悬着一把黑铁打造的弯刀,刀柄缠着防滑麻绳,平日总用布套仔细裹着,唯有心绪不宁时,才会让刀鞘露出半截,“昨晚守矿的叔伯说,黑苗的人又在寨外老林晃悠,踩断了不少树枝。”

我往火塘添了一把干松枝,松枝 “噼啪” 作响,火星四溅,将二哥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眉头紧蹙,与阿爹发愁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寨外老榕树上,杜鹃鸟急促地啼叫着,“咕咕” 声尖锐刺耳,仿佛在哀鸣。苗寨老人常说,杜鹃鸟叫得慌乱,不是山洪将至,便是战火燃起。

“阿爹已派人前往大汉军营求援。” 二哥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淹没在玉米壳的沙沙声里,“听说大汉太子亲率大军驻扎边境,离咱们这儿不过三日路程。阿爹说,或许能求得援军,黑苗忌惮汉军火炮,不敢轻举妄动。”

我正要追问汉军模样,寨门方向突然传来 “咚” 的一声闷响,仿佛有重物狠狠砸在木栅栏上,震得脚下竹楼微微晃动。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刀剑碰撞的 “叮叮当当” 声骤然响起,瞬间将整个寨子从晨雾笼罩的静谧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