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的蜡油滴在描金的喜字上时,我总爱盯着看。阿砚说那像极了战场上凝固的血,我便拧他的胳膊,骂他满嘴胡吣——那年头,哪有新郎官在洞房里说这个的。
他却捉住我的手,往我掌心塞了块暖玉。玉上刻着两只交颈的雁,是他亲手雕的。“婉娘,”他的指腹磨过我掌纹里的薄茧,“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雁门关外看真正的雁阵,一字的,人字的,能排到天边去。”
那时我们住城南的小院,院墙爬满了牵牛花。他在私塾教孩童念书,我在家纺线织布,闲时便搬个竹凳坐在院里,看他教大郎写“人”字。大郎总把撇捺写得歪歪扭扭,像两条打架的蚯蚓,阿砚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这一撇是担当,这一捺是支撑,少了哪个,都站不稳当。”
二郎学说话晚,周岁时只会含混地喊“娘”。阿砚便每天抱着他,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转圈,嘴里哼着不知哪来的调子。槐树的影子落在他青布长衫上,摇摇晃晃的,像幅没干透的画。
变故是从那年秋汛开始的。河工掘开了堤,洪水漫过城墙时,阿砚正背着药箱往灾区跑。我抱着两个孩子站在阁楼上,看他的身影在浊浪里起伏,像片随时会翻的叶子。他回来时浑身是泥,怀里却护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塞给大郎。
那晚他没睡,坐在灯下发怔。我给油灯添油时,看见他铺开的纸上写满了字,有地名,有数字,还有些我认不得的符号。“婉娘,”他突然抬头,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这世道,光教孩子写‘人’字是不够的。”
他开始频繁地出门,有时带着书,有时带着刀。回来时身上总有新的伤口,却从不肯说。大郎偷偷告诉我,看见爹爹在城隍庙后巷,和一群戴斗笠的人说话,那些人的腰间,都别着和爹爹一样的短刀。
我没问。只是在他又一次深夜归来时,往他行囊里塞了两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能经得起石头磨。“阿砚,”我替他系好行囊的带子,“不管去哪,踩着实诚的鞋,才走得稳。”
他突然把我揽进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在我发间发颤,“一定带你去看雁阵。”
那天清晨,他走得悄无声息。我站在门槛后,看他的身影转过街角,青布长衫被风掀起一角,像只展翅的雁。大郎牵着二郎的手,站在我身边,小声问:“爹爹去教别人写‘人’字了吗?”
我蹲下来,替他们理了理衣襟,像阿砚从前做的那样。“是啊,”我说,“爹爹要去教很多很多人,怎么把‘人’字写得端端正正的。”
院墙上的牵牛花又开了,紫的,蓝的,缠着竹架往上爬。大郎已经能写一笔工整的“人”字,二郎也会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了。我每天都把他们的字收进木匣里,等阿砚回来时给他看。
只是偶尔在夜里,我会摸到枕边那块暖玉。玉上的雁颈相交,像两个依偎的影子。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我便对着月亮轻声说:“阿砚,你看,孩子们都长结实了。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远处的梆子声。我知道,他走的那条路,定是难走的。可这乱世里的路,哪条不难呢?只要他心里的那点念想不灭,只要我们还在这儿等着,总有一天,他会踩着晨光回来,带着满身的风尘,笑着说:“婉娘,我们去看雁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