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到那时,我便把木匣里的字给他看,告诉他:“你看,孩子们写的‘人’字,比你教的还要好呢。”

城破那日,我正在院里晒大郎写的字。竹匾里摊着数十张麻纸,每张都写着端正的“人”字,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要飞起来。

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的慌乱,是整齐的、带着铁甲碰撞的沉响。我把竹匾往廊下挪了挪,就见大郎从巷口跑回来,小脸通红:“娘!是爹爹的队伍!他们穿着红甲,旗上画着大雁!”

阿砚回来时,骑在一匹雪白马背上。玄色锦袍外罩着亮银甲,腰间的长刀还在往下滴着水——许是晨露,又或是别的什么。他翻身下马时,铠甲蹭出刺耳的响,倒让我想起当年他青布长衫上的槐树影,恍如隔世。

“婉娘。”他开口,声音比从前沉了些,带着沙场的粗粝。可伸手摸大郎头顶时,指尖还是轻的,“我来接你们。”

新住处是从前的知府衙门,朱漆大门,青石铺院。只是院里的牡丹被铲了,换种上齐整的冬青,像他如今说话的样子,一句是一句,没半分闲情。

他回来的日子总不定。有时披星戴月地闯进来,带着一身血腥气,却会坐在床边,看二郎睡熟的脸看半个时辰。我递上温热的醒酒汤,他接过去,指尖触到我的手,会突然顿住,喉结滚两滚:“今天……杀了些不肯降的。”

我替他解甲胄的手没停。甲片接缝里嵌着暗红的渍,得用细竹签才能挑干净。“嗯,”我说,“明天我让厨房炖些参汤。”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婉娘,你不怕吗?”他眼底有红血丝,像困在笼里的兽,“他们说我现在像个屠夫。”

窗外的风卷着旗子响,“哗啦啦”的,像极了那日晒字的声音。我抽回手,去拧热帕子:“大郎今天写了‘安’字,说等天下定了,要刻在城墙上。”

他没再说话,只是在我替他擦脸时,把脸埋在我掌心,像个孩子。

后来有回,他带回来个浑身是伤的少年,说是敌将的儿子。亲兵在门外候着,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阿砚却把少年扔进浴桶,转头对我道:“让厨房备些吃的。”

夜里我听见他在书房说话。少年骂他伪君子,说亲眼见他屠了整座城。阿砚没怒,只淡淡道:“你爹降时,若肯先散了私兵,我便不必动刀。”

“那也是人命!”少年嘶吼。

“乱世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阿砚的声音没起伏,“但活下去的人,得记得为什么死了那么多。”

我端着夜宵进去时,正看见阿砚往少年伤口上撒药,动作重得少年龇牙咧嘴,他自己指腹却被少年挣得划出了血。见我进来,他抬头,眼底那点冷硬突然化了,像冰融成水:“婉娘,大郎睡了?”

第二日少年便不见了。亲兵说凌晨送离城了,给了些盘缠,让往南去。我替阿砚缝补被少年挣破的袖口,他坐在对面磨剑,剑锋映着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你不怕他回头报仇?”我问。

他磨剑的手没停:“若他真有那本事,说明我没看错人。”

秋末时,大郎要跟着他去军营历练。我把叠好的衣物塞进包袱,阿砚站在旁边看,突然道:“别教他心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