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教过他‘人’字要端正。”我说。
他伸手,指尖抚过包袱上我绣的雁纹:“正因为要端正,才得知道,有些弯路,一步都不能让。”
送大郎走的那天,阿砚亲自牵马。大郎背着和他当年一样的药箱,腰里别着把短剑,站在晨光里,像极了当年那个青布长衫的青年,又比那时多了些什么。
“爹,”大郎突然道,“娘说,您腰间的玉,该擦了。”
阿砚摸了摸腰间——那块交颈雁的暖玉,被他系在了剑穗上。他低头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有了些当年的影子。
我站在门楼上,看他们父子俩的身影越走越远,融进扬起的尘土里。廊下的冬青又长高了些,整整齐齐的,像列好的兵阵。风卷着旗子响,我突然想起阿砚说过的雁阵——原来一字也好,人字也罢,总要有人在前头领,有人在后头跟,才能飞过最难的关。
只是不知等他们回来时,大郎写的“安”字,能不能真的刻在城墙上。
开春时,首领突然染了急病,卧床不过三日,便撒手去了。消息传来那天,阿砚正在教二郎叠纸雁,指尖的纸角被捏得发皱,却仍笑着说:“你看,这样一折,雁的翅膀就硬了。”
夜里,他去了首领府。我站在窗前,看他玄色的身影走进那片灯火,像滴墨融进砚台。天边滚过闷雷,亲兵来报,说几位元老在府里吵翻了天,都要争那把交椅。我让厨房温着的黄酒烫了又烫,直到铜壶上凝满水珠,才见他回来。
他靴底沾着泥,袖口却齐整,像是没动过手。“定了。”他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没说谁胜了,也没说输家去了哪里。我替他换鞋时,发现鞋帮内侧藏着片碎甲,闪着冷光。
第二日卯时,校场鼓声震得窗棂发颤。我带着二郎站在观礼台,看阿砚披了首领的金甲,接过那面绣着浴火凤凰的大旗。风把旗角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的亲兵齐声高呼“主上”,声浪撞在城墙上,又弹回来,裹着满城百姓的欢呼——前几日刚开了粮仓赈济,街头巷尾都在说,新主上是菩萨心肠。
他成了主上,回府的时辰更不定了。有时带着满身酒气,却会蹲在廊下,看我给新栽的牵牛花浇水。“婉娘,”他捏起朵半开的紫花,“还记得城南那院吗?墙根的花总爬满竹架。”
我点头,手里的水壶晃了晃,水珠落在他金甲的护心镜上,碎成一片光。“记得,”我说,“大郎那时总爱摘花插在笔筒里。”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昨日处置了王元老,”他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气,“他私藏了三船粮草,够城外流民吃半年。”
“嗯。”我把水壶搁在石台上,“流民安置点的棉衣该添了,我让绣房赶制些。”
他没接话,只是伸手,替我拂去鬓边的花瓣。指尖划过脸颊时,带着甲片的凉意,却比当年在私塾握笔的手更稳。“百姓要的是活路,”他低声道,“谁挡路,就得挪开。”
那日之后,城里的变化一日一个样。拓宽的街道铺了青石板,新盖的学堂里传来孩童念书声,连街角的乞丐都领了活计,在工地上搬砖。阿砚让人把这些都画成图,贴在城门边的布告栏上,落款是“主上亲督”。有回我带着二郎路过,见个老丈对着图作揖,说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光景。